“我倒不是记性好,只是,”他定定地看着她,微带酒意的眸子精光闪亮,“菡玉,你的事,我样样都记得。”
她别开眼,低头看面前的酒杯。
他仰起脸,自顾自地回忆起来:“我记得第一次看到你时,你从树丛里出来,右边衣角下摆挂住了身旁矮槐的树枝;那回在巷中遇袭,你躲过了偷袭,肩膀后背上却落了一把墙灰;捉拿史敬忠时,我和你共坐一车,每次你闭目小憩,都会靠着窗边那条绿色的布帘子;你从推事院放出来,我带你去见贵妃,你买了一盆奇怪的盆栽为我治灼伤,折的是左边从下往上第三片叶子;还有那次在群芳阁,你贴身那件小衣服,侧面一共有九个绳结……”
“相爷!”
他放下手里的酒杯,用力眨了眨眼,迷离的眼神才变回清明。“这酒后劲真大,”他自我解嘲地笑道,“喝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脑子却有点迷糊了。”
她因势说道:“酒多伤身,为了朝廷,相爷也该保重身体。”招过侍立一旁的宫女来给他倒了杯茶。
他喝了茶,稍稍清醒了些,精神却还亢奋,突然问道:“菡玉,你那靴上的黄泥是怎么沾上的?”
菡玉一愣。她连自己鞋上有没有沾泥都不记得了,怎会知道是怎么沾上的?
他想了一想:“我记得那段时间天气干燥得很,接连一个多月都不曾下雨,有湿泥的地方,只能是水边了。但是华清宫中的温泉全都用石头铺底围栏,从宫中至山下也都是石板路面,没有泥地。难道你是去了野外?”
被他这么一说,她倒想起来了。那时第一次见温泉,骊山又风景秀丽,便独自一人到山上转了一转,看到一眼野泉,在泉边戏耍了些许辰光,定是那时沾到的湿泥。于是便将经过缘由告诉他听。
他好像起了兴致,脸泛红光:“山上还有别的温泉?在哪里?”
菡玉道:“当时信步乱走,不知怎的碰到,早就记不得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今晚月色真好,是个亮星夜呢。”
菡玉也随着他抬头望天上看去。这日正是十一,月亮已有七分圆,亮堂堂的如一面银镜。四周灯火明亮,仍能看到满天星斗如珠如玉,嵌在深蓝的天幕上。
“不如我们出去走走,看看能不能找到那眼温泉罢?”
她推辞道:“相爷,这里可不是长安,出去就是山林,黑灯瞎火的恐有不测。而且现在陛下驾幸骊山,到处都有守卫,可不好瞎撞瞎闯。”
“我自有办法。”他说着站起身,也不顾她阻拦,摇摇晃晃地往皇帝那边走去。菡玉看他醉得厉害,不放心,立刻跟过去。
杨昭到了御前,皇帝正和贵妃坐在一处,都已有些意兴阑珊。杨昭凑近了低声向两人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贵妃立即喜笑颜开,拉着皇帝要他准奏。皇帝见贵妃高兴,便下旨说宫外夜色甚好,要出华清宫去夜游。
此言一出,百官哗然。龙武大将军陈玄礼进谏道:“华清宫外就是旷野,安能不备不虞。陛下若一定想要夜游,请回长安城内,臣为陛下开道肃清,以保安全。”陈玄礼掌管左右龙武军,为皇帝巡行护驾开道,保护皇帝安全是他职责,自然不能看着皇帝这样随便出游。
杨昭略有不悦,对陈玄礼道:“宫外虽是旷野,也应是遍布岗哨,陛下驾幸骊山,难道将军还不曾将全山肃清,确保陛下安全么?”
群臣中有人本想也附议陈玄礼,劝诫皇帝以安全为重,见右相发话责难陈玄礼,便住了口静观其变。
陈玄礼道:“山间不比城阙,坡陡路狭,又是夜晚,陛下若有半点差池,右相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杨昭恼怒,挥手一指陈玄礼,还未开口,自己身子倒晃了一晃。菡玉急忙上前扶着他,对皇帝道:“陛下,右相有酒了,请陛下恩准他退席休息。”
杨昭一手搂着她的脖子,身子大半重量都压在她肩上,侧脸看了她一眼,醉眼朦胧。菡玉又道:“陛下,山林夜间阴森,要看景致还是阳光明媚时好。陈将军一心为陛下着想,望陛下三思而行。”
皇帝略一犹豫,看向贵妃。贵妃向来不和朝臣争执,安于后宫,看杨昭许久也不开口,只好讪讪道:“陛下,陈将军、吉郎中言之有理,请陛下保重龙体,游山日间更为合宜。”
贵妃如此一说,夜游只能作罢了。此时已是戌时过半,皇帝也觉得困倦了,便下令散席。
杨昭借着醉意,一路搂着菡玉不肯松手。菡玉想把他交给杨昌,他却发起酒疯来,空着的那只手直挥,像赶蚊子似的不让杨昌近身。杨昌为难道:“相爷实在醉得厉害,走路也走不稳了,又不让我扶他,吉郎中,你看这……”
菡玉无奈,只得道:“反正回程不远,就由我来搀扶相爷罢。”
好在杨昭在山上山下都有皇帝赐的宅邸。山势陡斜抬不得肩舆,菡玉只好一路扶他回去。
走到一处转弯,他突然指着树丛道:“路在这里呢,为何拐弯?”
菡玉道:“相爷,那是踩出来的小路,正路在这边。”
他却道:“我就爱走小路,我们走这边。”也不管她愿不愿意,拉着她便朝树丛中走去。
菡玉急道:“相爷,那边是树林了。”
他嘻嘻一笑:“那不正好,咱们这就去找你说的温泉。”
菡玉看他醉糊涂了,半哄半劝道:“林中危险,又看不清路,明日白天里我们再去找那温泉好不好?”
他嬉笑道:“你别怕,我会武功,有事我会保护你。而且我们这么多人呢,”他虎着脸往后一挥手,“你们都听好了,好生跟着保护我们,可别怠忽职守跟丢了!”
护卫杨宁提剑欲跟紧他们,却被杨昌拉住,向他使了个眼色,一边对杨昭道:“小的们会一直护着的,相爷请放心。”和他俩拉开距离,远远地跟着。
菡玉暗暗叫苦,知道和醉酒的人说不通,只好依着他往林中走去。走了一段,树木渐渐稀疏起来,出现一片数丈见圆不长草木的空地,是一块裸露的山石。菡玉被他压得有些累了,到那山石中央,抓住他搂着自己的手弯下腰去,猛一翻身把他掀倒在那大石中央。他虽然倒了下去,手却还不肯放开,把她也拉下去坐在他身旁。
她连喘了几口大气,颈后热出了汗,以手作扇连连扇着。他也坐了起来,手又不规矩地伸过来搂住她脖子,另外一只手也不闲着了,捏起她的下巴,惋惜地摇头叹道:“啧啧,如此灵秀的人儿,闭月之貌,怎么是个男子呢?”
他真是醉得厉害了,连她也不认识了么?她也没有拂去他的手,只道:“相爷,我是菡玉呀,你不认得我了么?”她压低声音,“我本就不是男子啊。”
“我当然认得你,就算你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你……”他打了个酒嗝,模模糊糊地呓语,“我也知道你不是男子,这是我所遇到的最让我欢喜的一件事,我怎么会忘记呢……菡玉,菡玉……”他喃喃地唤着,脑袋歪在她肩上,呼出的热气带着淡薄的酒味。
颈上突然传来一点温热的湿意,她吓得不轻,惊跳起了起来,又被他搁在背后的手带了一下,愈发慌张,胡乱推了他一把起身跑开。他醉得头重脚轻昏昏沉沉,被她用力一推,后脑勺“咚”的一下撞在背后大石上。那声音又脆又响,把林子那头的杨昌等人都惊动了,急忙赶过来,又不敢贸贸然地接近,只借着几棵树掩住,抬高嗓门问道:“相爷、郎中,没出什么事罢?”
菡玉不知如何作答,杨昭却自行坐起身来,摸着后脑勺沉声道:“叫他们过来罢。”语调平顺,一点都不像酩酊大醉的样子,只是隐含恼怒。
难道他刚刚都是借酒装疯么?她背上一阵发凉,忍不住往颈中摸去,触手只觉一片细密的小水珠。原来是他呼出的热气在冷夜里凝成了水,沾在她脖子里。她微窘,偷偷瞥他一眼,觉得他似乎也像是瞄了自己一眼,颇是无奈。
杨宁上前来换菡玉,又被杨昌拦住,另派了个身强体壮的仆人背杨昭。菡玉跟在后头照应,看着前方侍从背上烂醉如泥的人,皱紧了双眉。
是有心还是无意,还不好说呢……该怎么办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