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参军回道:“正是。杨昭此戏看似必输,其实胜券在握。骰子有六面,掷两颗可得一一、一二、一三……总共六六三十六种。其中能相加得六的,有一五、二四、三三、四二、五一,共五种。因此荣王掷一次,得六者三十六之五。而杨昭第一子不是三可以重掷,若已有一颗为三,第二颗也为三者,六之一。三十六之五与六之一相比,荣王胜数本来就低,何况资彩比杨昭多出五倍,再加上杨昭精于此道,手法非同常人,怎能没有必胜把握?”
荣王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皇帝倒对揭穿杨昭把戏的人更有兴趣:“金吾卫中除杨昭外,还有如此钩校精密之人,朕竟不知!若非韦卿今日自告奋勇,只怕要埋没军中了。”
韦参军拜道:“臣不敢欺瞒陛下,臣也是受他人指点,才明白其中曲直。”
“哦?是何方高人指点?韦卿请代为引见。”
韦参军答:“乃太卜丞吉镇安。”
“原来是莲静,也只有他有这般玲珑心思。”皇帝朝韦参军刚才所站之处看去,果见莲静居士席。上个月皇帝见他长于卜算,先见灵验,令他到太常寺太卜署任职。
内侍左右引莲静入见,皇帝赞赏有加,笑问杨昭:“杨卿,莲静他已看穿你个中手法,卿服是不服呀?”
杨昭睨一眼莲静,后者低眉顺目,侧对着他,只见面庞轮廓秀美如塑,却瞧不清他神色。他泰然一拜,对答:“居士竟能看破臣手法,臣叹服。诚如韦参军所言,荣王胜数三十六之五,臣六之一,两者相差,不过三十六分之一。但臣所计较,就在这三十六分之一。今日若不是樗蒲这等小数目,而是万亿巨资,臣能为陛下多生三十六分之一,也是百万之数!”
“好!”皇帝不由拍掌称赞。这话是说到皇帝心坎里去了,他所宠幸重用的,不就是王鉷这样善于敛聚财富之人么?若无聚敛之臣,何来日日豪宴,夜夜笙歌?
贵妃随皇帝身侧,见族兄受皇帝夸奖,也进言道:“如此说来,杨参军策略,比居士还要略高一筹。参军既善理财,陛下何不改委他职,使其得展长才?”
皇帝道:“妃子所言甚是,杨卿实不该居武职。但委他何职好呢?”
一旁王鉷趁机进言:“京畿道巡按尚缺一判官相佐,察户口流散,籍帐隐没,赋役不均,杨参军正适合此职。”
皇帝道:“判官一职,实在是屈杨卿之才。朕先以委任,日后若有合适职位,再为卿安排。”巡按判官位阶从八品下,却是个肥缺,由金吾兵曹参军改判官,似是贬职,却多掌实权。王鉷杨昭当即谢恩,皇帝另给器物钱帛赏赐。
韦参军和莲静已悄然退下。杨昭回头,韦参军与他视线相交,气哼哼地转过脸去;而莲静仍坐原来的座位上,双目低垂,神情无波,仿佛不曾经历方才的变动。
皇帝重赏王鉷杨昭,无疑是对聚敛财富的鼓励,群臣见如此轻易便能得到皇帝赏识,加官进爵,封赏有加,不由也蠢蠢欲动。
左相李适之趁机上言:“陛下富有海内,每年贡钱绢亿万缗匹。然而铸钱绢帛价值低廉,不如金银高值,贮存不便。臣听闻华山有金矿,未曾开采,储量丰富,采之必可富国。”
当时中国少产金银,黄金白银十分罕见,国库也没有多少储存,价格极其高昂,民间市场交易都以铸钱绢帛为钱币。皇帝闻言大喜:“真有此事?如能采得金矿,国力将大增。”转问右相李林甫:“右相以为如何呢?”
李林甫毫不讶异,整整衣冠回道:“华山金矿,臣早就知道了。金矿虽能富国,但华山乃陛下本命,王气所在,开凿恐怕不太合宜,所以一直不敢奏请开采。”
皇帝听左右相两人这一番话,其意立成对比。李林甫虽知有金矿而不奏,只为维护皇帝本命王气,是爱护君王,李适之则只见其利,思虑欠妥。皇帝心中已偏向李林甫,但金矿诱惑难挡,仍存犹疑,召来随行术士邢如璞师夜光等及太常寺诸人,问:“朕王气是否在华山?”
李林甫时任右相,位在李适之之上,李适之权柄手段远不如李林甫,凡事都要看李林甫的脸色,这时见求媚不成反弄巧成拙,早喏喏不敢言。众人也都知道朝中李林甫权势滔天,谁敢拂逆他,纷纷附和,称赞李林甫爱护陛下。
李适之见状,连忙伏地叩拜请罪:“臣愚鲁疏率,实不知华山乃陛下本命,如果早知道,纵然是金山银山,也不敢动其分毫!”
皇帝道:“卿不知不罪,日后再有奏议,宜先与右相商议,莫再蹈今日覆辙。”对两人态度昭然可判。李适之连连称是。
皇帝环顾群臣,忽瞅见一人默然立于阙下,方才似乎并未开口,遂问:“莲静居士可是有异议?”
莲静上前回道:“臣非有异议,只是有点疑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唐天下,皆是陛下本命,怎会局限于华山弹丸之地?”
皇帝闻言心喜:“居士所言亦有理。”
李林甫见有人不附和他,已有不悦,又不能说莲静所言不是,于是改口道:“天下自然是陛下的天下,是我大唐之本。但天下如此之大,也有统御之首。华山位在关中,宏伟峻奇,如果把九州四海比为龙,华山就是龙首。正如全国十道三百郡,推长安、洛阳两京为首;天下黎民五千万,陛下领而王之。华山突出于神州大地,正如东西两京不比平常郡县,陛下又安能与庶民百姓同日而语?”
莲静欲再争辩,皇帝制止道:“两位卿家不必争执了,各人所说皆有道理。华山金矿暂且不采,日后再作打算。”
李林甫见皇帝最终采纳自己进言,斜睨莲静,轻哼一声,也不再纠缠。莲静拜过皇帝,退回角落的席位。群臣对这位胆敢公然冒犯右相的太卜署从八品小官颇多惊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皇帝打个圆场,召入梨园弟子奏乐献舞,霎时又恢复成之前的热闹场面,觥筹交错,酒酣耳热,只当没发生任何事般。
莲静独坐席间,默然垂首,举杯浅酌。杨昭从他身后经过,笑道:“居士好胆色!我原以为居士只对我这等庸碌之辈不屑,却不想连右相也敢顶撞。”
莲静放下酒杯,并不看他。“你与他,还不是一丘之貉。”
“在下何德何能,竟与右相并称,居士太过抬举了,令我好生惭愧呀。”
莲静转过头去,看向温泉中石雕的莲花,不予理睬。
杨昭又道:“莲花出于污秽而保清洁,姿态娇怯却有傲骨,无怪乎居士以莲为号呢,实是相称。”
莲静淡然回应,又好似自言自语:“既出污秽,必有所染;茎叶娇弱,其傲有限。莲高洁输与菊,风骨不比梅,惟心素淡,虽苦犹清。”
杨昭顺着他视线望入池中,只见石雕莲花探出水面,形态栩栩如生。莲静侧面美如雕琢,玲珑清透,眉目间神色清冷,确乎容易让人想起那“至清至纯”的形容。世上哪来至清至纯之人?他再一次在心中嗤笑。惟心素淡,虽苦犹清,人心乃是最最污浊之处,素净容貌可求,素净之心,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