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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1 / 2)

春天,对于在北京居住的人来说,不是一个好的季节。

一九九七年从立春到清明,风就好象一直没有断过,微风拂面的时候少,三、四级小风是常事,五、六级的大风说起就起,有的时候还夹带点细沙和石头子,呼啸着掠过北京的上空。久居七朝古都的老北京人,除了庆幸自己没有生在多风的内蒙古和新疆之外,他们很为自己能修养生息在这块宝地上而骄傲,在他们看来,有点风算什么,头上戴顶遮风的帽子或者围条纱巾咬咬牙,几天的工夫就过去了,他们说的更多的是风后的百花盛开,在大风劫后满地黄尘的街头巷尾,你依旧可以看到处处是提着鸟笼子一脸悠闲的北京人,这是北京人的老祖宗遗传下来的修养,也是你在别的地方绝对看不到的一景。

从浙江一带来的近三十岁的黄汉青,对大风的理解可没有北京人这般幽默。他在北京,从电影学院夜大剧作班学习到毕业;这已经是第四年了,干燥的气候叫他手脚的皮肤经常干裂,尤其是到了春天,他的脸上干的常常掉皮,嘴唇裂的直流血,凡士林润肤膏他不能离手,他常常对瞪着眼看着他的北京人说,他的家乡气候有多么多么的湿润,微风有多么多么的温馨,北京人则用不屑的口气回答他说:既然那么好,干吗你不在家里好好的呆着,北京早就人满为患了。本来就有些木讷。有些书生气的黄汉青,便很少跟那些自以为是的北京人搭话,他心怀大业,岂是这些俗人所能理解的。他相信,他将在北京事业有成,这将是任何人都阻挡不了的。

黄汉青的事业发展并不象他期望的那样顺利。今天,也是自打立春以来,风最大的一天,他早上还没有起来就接到“宇宙影视文化“中心一位秘书小姐的电话,叫他取回他的《商海情缘》二十集电视剧的“故事梗概“和前三集,说他们的编辑和经理经过认真讨论后决定退稿。

接到电话后,黄汉青原对此剧本成功期望值很高的心一下子便沉了下去。他心情抑郁地穿上衣服,听着窗外呼啸的大风,踢开桌子下面盛方便面的纸箱子,洗漱完毕后看了看被风吹的“哐哐“响的窗户,他戴上了帽子,穿上风衣。因为黄汉表身材瘦小,衣服架不起来,着这身打扮便显得有些滑稽,他也知道不好看,但他怕风,宁可捂的严实点再出行。

黄汉青从进“宇宙影视文化“中心的大门,到取出他的稿子走出这个大门一共没用二十分钟。当时经理正在接待两个人,看到黄汉青便点了点头,秘书小姐不冷不热地说:一会儿吴编辑来,他会跟您说明我们对这个剧本的意见和没被采用的原因。黄汉表心里想:这原因不是明摆着的吗,上次吴编辑说的很明白,剧本写的真不错,如果黄先生要是能拉来二十万元启动资金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马上就能签合同。三分之一的稿费您立马就能取走。

当时,黄汉青自己别说二十万,他的钱包里连二百块钱都没有,上月的房钱还欠着呢,这二十集的本子是靠他一天三顿方便面的营养,硬抗着写出来的。看出他面有难色的吴编辑忙说:千万别误会。我们不是叫您吐血,而是您看看您的家乡父老有没有对文化事业有兴趣又有一定经济实力的。能不能拉点赞助,投资也行,这是咱们大家的事业,剧本的基础这么好,只要有人投资,这不是明摆着只赚不赔的好事吗!

黄汉青虽然是一介书生,但心里还明白,如果这钱他真的能拉来,对于他来说,是不是好事儿还两说着。自己的本子好,这自不待言,但他不敢保证本子到了这些人手里是不是能拍的出只赚不赔的好电视剧。赔了他怎么对投资的人去讲,这个责任他担待不起。再者,他的位置明明是编剧,怎么又不明不自地就任了制片的职责,还得去奔钱?他觉得自己不具备双肩挑的能力,便婉言拒绝了。当时,他就有心把自己的本子拿走,可是经理死活不让拿,并一再说:这是他多年来从没有见到过的好本子,他不相信,他用这样好的本子拉不到投资。时间过了-个月,这次突然叫黄汉青来拿剧本,必然是他们山穷水尽实在找不到投资的人了。

黄汉青不想再听吴编辑的那些应酬话,当小姐把本子退给他时,他没有跟经理打招呼,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宇宙影视文化”中心的大门。

三、四月份的北京,正是南北气流最叫劲的时候,这-天又是四月以来风最大的一天,是五到六级的西南风。黄汉青站在门前,看着大街上;顶着狂风行走艰难的行人和被风旋起来的黄土,他皱了一下眉头,他把剧本往胳肢窝那儿一夹,风衣的领子一竖,帽子往下一拉,瞄准了一辆正要进站的无轨电车,冲了过去。

因为他把精力都集中在追车上,胳膊一松,剧本掉在地上,被风一刮;没有装钉在一起的《故事梗概》的四页纸便飞到了天上,黄汉青急了,先把没有飞远的两页抓住,然后便朝着那边飞边落的两页稿纸猛追了过去

黄汉青的心思在上面,没有看到有一个身材高大戴着墨镜的男人,为了追这辆快要启动的无轨电车从他对面猛跑了过来,两人猛的撞到了一起,都摔倒在地上,因为黄汉青个子小,自然是吃点亏。当那个人从地上爬起来时,他还在地上卧着。稿纸不仅撒了一地,他的一只皮鞋也找不到了。幸好这个高个子的男人没有撇下他不管,他先把地上的稿子和飞着的稿子都拣了起来,然后扶起了黄汉青,并帮助他找回了皮鞋,黄汉青用衣袖擦着被撞的流了血的嘴唇,他很感激这个男人为他找到了稿子。

这个男人把稿子按照页码履好,他注意地看了看剧本第一集封面上的《商海情缘》的题目,把稿子递给了黄汉青说:“真对不起,我跑的太急了点。把您撞的不轻,没伤着您吧?”

黄汉青忙说:“没事儿,没事儿,擦破了点皮,没有关系。”

那人帮黄汉青把身上的土拍打干净,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名片说:“我叫王一正,是中国金龙国际广告协作集团影视部项目的主管,我看您……”王一正用手一指黄汉青的剧本说:“也象是干这一行的。”

黄汉青苦笑着说:“是,我是个卖字的编剧,电影学院毕业三年了,还没有开张呢。这是刚刚退回的剧本”。

王一正笑了说:“在咱们这一行,这不算什么,我看,您要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儿,那边有个咖啡屋,风又这么大,我做东,只当我给您倒歉,咱们俩聊聊。”

黄汉青不是一个善于应酬的人,但看王一正态度十分诚恳,自己又确实没有什么事儿,便点了点头,随他进了街对面的一个小咖啡屋。

两人进了咖啡屋,屋内菊黄色桌布,金色的阳光使他们感觉到了春天的温暖和舒适,便都脱了风衣,摘了帽子。黄汉青看清王一正留的是长披发,他不仅身材魁武,而且五官端正,年纪在三十七、八岁。站在王一正身边,黄汉青更显得矮小和瘦弱。

王一正要了两杯咖啡和两盘西点,这正合了黄汉青的心意,他早上没吃早点,肚子早就饿了。黄汉青也递给了王一正一张自己的名片,他俩边吃边聊了起来。

王一正说:“我原来是在地方京剧院唱武生的,剧团连年亏损,这年头,谁还看京剧?我看在团里实在呆着没劲,就辞了职到了北京,我家就在北京,当年戏校分配,因为我谈恋爱出了点事儿,学校楞把我分到了河北,虽不敢说我是蛟龙落沙滩,但心里总觉得活得窝囊,武生戏本来就少,弄来弄去的我快成了个打旗儿跑龙套的了。我还不到四十岁,混到哪一天算为止呀?刚辞职那-年,我没着没落的,寻死的念头都有,后来去了趟日本,跟你说,什么下三烂的工作我都干过,挣了一笔钱,交了几个朋友,现在咱们的这个集团的总经理就是我的哥们儿,他比我早回来几年,先创办了广告公司,挣了几十万,发展到现在这个规模,我当这个影视部的主管,也是一年的事儿,说白了里外就我一个人,职业就是拿着好剧本到处骗钱的。我为什么说是骗钱呢?因为我不想和你说假话,说了你也不相信,中国有几个好导演?有好本子也得叫他们给糟蹋了,可我们为什么还要拿好本子叫他们糟蹋呢,因为他有办法弄到钱。现在电视上播的哪些又臭又长的电视剧都是他们拍的。当然我们真要是有个真正的好本子,一看还真能拍成个精品,我就豁出去自己去找投资,非找个好导演不可,这一辈子,能做成一部好戏,能得到老百姓的认可,当然还得挣一笔钱,我死而无憾。现在我这个影视部是独立核算,我不能光撑着这个门面没有进项。”

王一正可能说的口有些干了,便一口把一杯的咖啡都喝干了,他在招呼服务小姐再要一杯咖啡时,用眼睛瞟了一下黄汉青放在桌子上的剧本。

黄汉青问:“影视部一年要向集团上交多少钱?”

王一正说:“一年收入的百分之三十,去年我们拍专题片,除了上交的之外也挣了几万,我-分钱都不敢胡花,我现在就是想拍一部好电视剧,首先是找一个真正的好本子,好剧本是一部好电视剧的基础,这非常重要。”

王一正最后的这一句话,说到了黄汉青心坎里。他觉得王一正不象一般的北京人,他不油滑也不痞,他很有北方汉子的豪爽和实在,但现在的骗子克隆技术也很高,从外形上看不出谁是好坏人,虽然王一正一口一个咱们咱们的,但他留着心眼,在不真正了解对方的底细之前,他决不交出自己的剧本,现在剽窃的骗子都是人模狗样的文化人,他可没有精力打官司。王一正好象看出了他的心思,虽然眼睛里流露出了要看剧本的意思,但话说的很有分寸。

“这样您看好不好,今天风大,我不再叫您到我的影视部去坐坐,您明天看有没有空儿,您住哪儿?”当王一正听说黄汉青住在清河时,马上说:“本来我应该去看您,可您得到我这儿看看,将来咱们有机会能合作,您才能放心是不是。”

黄汉青有些不好意思,王一正这么坦率,把里外话说的这么透彻,他还能说什么呢?再者,现在他住的那个地下室的那个环境能叫人家去看吗。他冲王一正点了点头,答应明天早上九点,准时到王一正的影视部。

第二天是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黄汉青换了一身衣服,想了想,把《商海情缘》的前十集和剧情梗概放在了皮包里。他知道王一正的意思,但他给不给王一正剧本看,他要量情而定。

他用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坐车,走到挂着“中国金龙国际广告文化传播协会集团”大牌子的门前时,竟然出了一身的汗。

这个公司的门面很大,也很排场,他推开两扇茶色的玻璃大门时,门口竟然还有一个坐前台子的小姐,象五星级饭店一样。这小姐虽然描眉画眼,举止傲然,但态度十分的温和庄重,她操着湖南口音,对黄汉青指了一下二楼说:王经理的影视部在二楼,您请慢走。

黄汉青注意地看了看她,然后走上二楼,看到二零三房间的门口挂着“影视部“的牌子,他敲了敲门,听到里面喊声“请进“他便推门走了进去。

这间屋子布置得十分排场,大玻璃窗前摆着黑色的大办公桌,王一正从皮转椅上站起身来,热情地走了过来,把黄汉青让到靠墙摆着的双人坐的皮沙发上,并沏了一杯热茶递给了他。

黄汉青把茶杯放在了茶几上,摆了摆手推过王一正让过来的进口香烟,说声:谢谢,不会。眼睛便一直注视着对面墙上挂着的几张彩照,这都是王一正和中国影视界颇有名望的几位元老的合影。

黄汉青说:“你和这几个大腕都认识?”

王一正忙笑着说:“你别被这个唬住,这是花架子,吓唬人玩的。我认识他们,他们不认识我。他们的名望已经到了当道具的份上了,到了这个岁数,有的也愿意吃这个,真刀真枪的干起来,你也不比他们差多少,我们主要是利用他们的上层关系。你想想,他们成名的时候是什么年代?那会儿,满眼见的都是半文盲,有个文凭加点奋斗精神就人五人六的了,现在博士生毕业都难找工作。北京人材太多,竞争力太强,所以象咱们这种没有后台的人,要想往上走,就得结交上层人士,往高处奔别嫌陡,否则你就一辈子被别人踩着……。”

黄汉青觉得王一正说话,有时候很“意识流”,想到那儿就说到那儿,缺乏点严谨和逻辑。但这种信口开河也是北京人的一个特点:爱穷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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