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那个冬天，鸡叫头遍小黎就起了床，提上了昨天就收拾妥当的包裹，包裹中装了一件大哥穿烂了不能再穿的棉袄，求隔壁的二娘用旧布打了几十个补丁，勉强算件棉衣，一床已经破得象鱼网的棉絮，几件破旧的单衣。
小黎今天上工，特意穿了一套“新衣”，那是他七岁时，过年时，爹爹编了一个冬天的篾货给他置办下的过年的新衣，那时爹爹已被肺痨病折磨得整天咳过不停，整夜没法入睡，但爹说，光杰满六岁了，成人了，过年要穿新衣服，光杰没了娘，爹就成了娘，那个冬天，爹一边剧烈地不停地咳，一边不停手地编篾货，什么竹框、箩框、撮箕，堆了半边院子，腊月初八那天，爹托二爹把篾货挑到场上去卖，二爹是爹的弟弟，虽然很不愿意，但看到自己的哥哥那病央央的样子，站都站不稳当了，如何挑篾货去卖？在得到卖掉篾货请他吃一碗肉绍子面的承诺后，总算磨磨蹭蹭地把绑成小山一样的篾货挑上，到场上去卖了。
爹爹那一冬的辛苦，换来了小黎今天穿在身上这套手工染的粗蓝布衣服，这一身衣服那年过年穿过后，小黎再也舍不得穿，爹走的那年，他送爹上山时，他本想穿，但看见衣服他哭得站都站不稳，哥姐几乎架着他送爹上山，他终究还是没穿上那爹几乎拼了老命为他挣下的成年人过年穿的新衣去送爹。如今衣服仍然是新的，但他个子长了，衣袖短了，裤子也短了，但他仍然穿在身上，这套衣服对他来说，太有纪念意义了，爹说过，过年穿新衣服，是成人了，如今，他费了这么大的劲，终于是找到活干了，不至于饿死冻死了。想到这一切，小黎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在那个寒冷的冬天，泪水象一条条冰冷的小蛇，在他脸上爬过，他一路走一路默默流泪，他摸黑走了十里路，到秀柏湾时，鸡才叫第二遍，他在秀江边捧了一把有冰渣的水，他细抹了脸，不留一丝泪痕。
敲响刘运吉家的门，刘运吉家的伙手（做饭的厨师）如临大敌地盘问了半天才开了门，嘴里还嘟嘟啷啷“这么早，默倒（以为）遭了棒老二（土匪）哩。”小黎嘿嘿一笑，“起倒了夜，来得早了点，正好帮你打个下手。”然后就到了土灶旁，帮伙手烧起火来，伙手心里也挺高兴，心想，这娃瘦弱，看着也就象个六七岁的娃，但人很聪明，很见机。伙手就有句无一句地跟小黎聊起了家常，知道小黎的家境，免不得又感叹一番，感伤一回。
早饭做好，天也麻麻亮了，刘家人陆陆续续起来了。小黎乖巧地向刘运吉和他的老婆刘王氏请了安，然后说“东家，我今天上工了，你给我派活吧。”
刘运吉打了一个哈欠，对小黎说：“你就负责照看家里的三头牛，每天要割三箩框青草，每天晚上要给牛上两次草，冬天时要把牛达上坡去转，让牛走热和了，不被冻着，春夏要赶着牛上山吃青草，养膘，农忙时要用牛耕地时，你就干些其它杂活。另外，负责给我们家打扫卫生，洗衣服。工钱嘛，先做一个月再说，住的地方嘛，你就跟长工老唐做牛圈旁边的偏偏屋。”
交待完一切，就该吃早饭了，小黎象在这屋里生活过多年一样，熟练地帮伙手安桌子，摆碗筷，很是机灵。刘运吉看着忙碌着的小黎，满意地点点头，回过头对刘王氏说“我看中的人，肯定没错，看看这小黎，自来熟，好机灵。”
自此，小黎在刘运吉家当上了放牛娃，那年，他其实才九岁，他正月初四生，过了大年，他才满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