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精品书屋>武侠修真>玄冕无极> 第一章 归魂夜行 豪情英雄泪
阅读设置(推荐配合 快捷键[F11]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

设置X

第一章 归魂夜行 豪情英雄泪(1 / 2)

是夜,漆色如潭,残勾坠幕。虽已是初春时节,但夜凉寒重,阴冷的夜风中隐隐传来幽魂哭索之声,彻寒沁骨。

临近子夜时分,襄阳城外一条崎岖的山道上影影绰绰有五六个影子蠕蠕而动。此处刚出荆州地界,属襄阳府管辖。夜空中残月孤照,黑云团簇,大片黑云如絮袄层叠,将月光尽数遮去。只有偶尔云层分离的间隙,漏下几片凉薄的微光,依稀照出那几个潺潺蠕动的黑影。未几,月色再次被黑云吞没,山道上人影不辨。

“归魂夜行,闲人避道……”忽然,一声悠长的低吟宛如一道不着颜色的闪电,划破这漆黑如墨的长夜。这声音低沉嘶哑,发声之人的喉管似是被撕扯过一般,连这声音也像被撕扯受了伤。声音虽然低沉,但发声之人显然内功深厚,气息绵长。这一声低吟如荡开的波纹,悠悠然漾出数里之外,有一股摄人心魄的迷力,不禁使听者迷怔。吟声过处,鸟兽禁声,虫豸失语,这夜便如同死去一般,透着一股阴森的气息。

约莫一盏茶功夫,又听“铛……”地一声,缓缓而行的黑影处传出一声锣槌敲击之声。这锣声一样劲道悠扬,直破长空,与之前那声低吟轻和,恰似一前一后两枚石子落水激起的波纹,划开这黑夜死寂的肚腹,一波未远,一波又起。

不知那锣和槌是何种金属打制,锣槌相击,碰出几星绿油油的萤火。那萤火飘忽不定,如忧似怨,将漆黑的山道照出几分阴恻的暗影来。若隐若现间,隐约可见居前一人左手提着一面小阴锣,右手一根二尺来长的锣槌。

此人身材矮小,从头到脚一色青衣罩身,头上是一顶青布帽,身上是一身青布长衫,浑然看不清面貌。在他身后,五六人一字排开,都是一色的宽大黑袍罩身,头上高高突起,似是戴有高帽,双足僵直挺立,双手僵直前挺,黑魆魆的看不甚分明。在月色漏下的缝隙间,竟看出后面几人都是蹦跳而行的!

忽然,走在最前面的青袍怪客停住了脚步,身后的一排黑影跟着他一块儿站定。只见在他面前五六丈外,一群黑衣人横在山道之上,拦住了去路。这群黑衣人共有二三十人,各持兵刃,一色夜行衣装扮。为首腰中悬着一把佩剑,双目射出精光,傲然居中而立。

青袍怪客停顿良久,不见对方避道,沙哑着嗓子说道:“归魂夜行,闲人避道!”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却不如先前的低吟声阴瘆可怖。

为首汉子一声轻哼,大声答道:“别在这儿给老子装神弄鬼,少废话,把人留下。否则,送你们一起去见阎王!”

青袍怪客幽幽地说道:“这里没有人,只有鬼。”语气阴森,寒意透人心背。

“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再不识趣,休怪老子不客气!”那汉子话音未落,身后立即闪出两人,各持一柄单刀,一左一右,分向青袍客攻去。

这二人刀法精熟,黑暗之中将手中单刀舞作一片白光,虽作攻势,却将周身要害护得滴水不漏。及至青袍客身前,一人斜刀砍向青袍客左肩,另一人则砍其右腿,一左一右,一上一下,同时攻进,像是早已演练过千百遍,配合极是默契。

青袍客见对方左右并进,进退有度,竟似不以为意,也不招架,随即飘身后退。二人眼见青袍客移身后退,不及招式用老,双双飞身跃起,齐齐从中路跃进。右手刀右圈,左手刀左圈,宛若同时砍出半个圆圈,刀光合处,两个半圈合成一圆,锋刃无比。同时,两人各出一掌,齐齐拍向青袍客胸前。

这二人是一对同门师兄弟,师兄姓郝,左手使刀,师弟姓罗,右手使刀,这一招乃是他们的得意绝技——圆月弯刀。此招他们早已演练了不下千遍,可谓熟稔于胸,一击必杀。先前一击,虚中藏取,已同时封闭了对手左、右、前三条去路,只剩上、后两条退路,对此他们各有应对之策。

青袍客闪身后退,正中他们下怀,杀招随即跟进。两柄单刀左右圈进,合成一弯满月,已封杀了对手左右移位的去处;双掌齐进,是要逼得对手只能出掌挡格。对手只有一人双掌,己方却是二人双掌双刀,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对手或是挡掌中刀,或是挡刀中掌,非死即伤,即是此招的取胜之道。

这二人一上来就使出杀招,大有快刀斩乱麻、一击毙敌之意。

只是倏忽之间,对方身形一晃,已晃出了圆月的刀圈之外,双刀、双掌齐齐落空。二人一怔,不知对手在何时遁出了刀圈,更不知他是如何轻松化解了自己苦练十余年的绝技。

二人不识深浅,抖身再战,堪堪数个回合后连青袍客的衣角都没沾到一片。眼见青袍客身形飘忽,形如鬼魅,二人不禁心头打鼓,只是众人之前碍于颜面,不得不揉身再上。

青袍客似乎并不急于和对方立分胜负,只是与二人游斗,间或用手中的锣槌挡格对方单刀。黑夜之中,刀、槌“当当”碰击之声甚是清冽。

这边厢青袍客不紧不慢,游刃有余,那边厢郝、罗二人却是越斗越心惊。转眼间,三人已经缠斗了十余个回合,虽说两人的第一击杀招失空,但二人十余年勤学苦练,精心演练的杀招不止于此,明明有数个杀招堪堪得手,却总是被青袍客莫名地消弭于无形,全数落了空。

青袍客身形如鬼如魅,几不可着,罗姓师弟想起那声幽幽的“这里没有人,只有鬼”,愈加惊恐,手中刀法渐乱。

“师兄,此人究竟是人是鬼……”

郝姓师兄知道师弟心神已乱,乃强自镇定,喝道:“师弟休得胡言,这世上哪有什么鬼怪!”嘴上强硬,但心里怯意早生,只恨众人面前不好抽身就退。

那一干黑衣人看得心惊肉跳,知道己方二人败相早现,只是不知何故对方一直不施杀手。现下情形,二人已自乱了阵脚,生死就在对方发难的一瞬之间。

为首汉子明白攸关厉害,略一侧头,人群中立时又有两人纵出,一持长棍,一持短斧,加入战团之中。郝、罗二人得二人相助,乃强抖精神,渐渐稳住刀法,攻守之间重现法度。青袍客以一敌四,又斗了五六个回合,不落下风。

忽然间,“铛——”地一声震响,众人耳膜均感一阵震裂,五人缠斗的战圈内瞬间崩出一片幽绿的萤火之光,火星四溅。紧接着,只听得“扑、扑、扑、扑”四声闷响,青袍客已在电光火石之间连出四掌,四人应声倒地。刚刚激斗正酣的战圈处,只剩了一个矮小的身影在暗影中孑然站立,倒地四人牙齿咯咯作响,手脚急剧抽搐不止,随即便一动不动了。

“不避道者,与鬼同行。”青袍客这话似是说给倒在地上的四人,又似说给前面的一干黑衣人听。沙哑的声音在阴风中回荡,连树叶也瑟瑟发抖起来。

这变故来得实在太快,那群黑衣人全都未曾反应过来。透过惨淡的月影,隐约可见倒地四人满脸狰狞扭曲之状,双目圆睁,大张着嘴,白牙外露,气息已无。再看那青袍客,原本是左手持锣,右手持槌,不知何时右手锣槌已插于腰间。想是他插槌的速度极快,众人均未看清,然后再以右掌分击四人,一气呵成。只不知他使得究竟是何掌力,竟然如此厉害,四人均是一掌之下立时毙命。

“好厉害的掌力,来来来,老子来接你两掌!”

人群中一个身形魁梧的黑衣人大喝一声,纵身而出。他挥舞双掌,径直向青袍客扑去,人还未至,掌风已到,“呼呼”之声破空袭来。这魁梧大汉自恃一双铁掌了得,见青袍客以掌力连毙四人,有意要在掌力上与对方一较高下。

这大汉刚一跃出,人群中立时又有二人各持兵刃,纵身跟上。紧接着,又是两人各使薄刃短刀,贴地滚出,齐齐杀向青袍客。众人心中明白,不管这青袍怪客是何方神圣,他能在转瞬间掌毙四人,必是个极厉害的人物。若是单打独斗,只怕这里无一人是其对手,只有群起而攻之才有胜算。

魁梧大汉双掌交错,一招“云山雾罩”将青袍客周身罩于烈烈掌风之下。这一招虚虚实实,变幻莫测,精妙之处就在于双掌交错而进,让对手摸不清究竟是左掌为实,还是右掌为实,亦或是双掌皆实。然后,他再猝然间力惯右掌,以一记重掌力的“雷霆万钧”重创敌手。在这双铁砂掌上他潜习浸淫数十载,打出了赫赫的名声,这才敢和青袍客硬碰硬对掌。

果然,青袍客的应对正在他预想之中,那大汉掌形一变,右掌前出,正是那一招重掌——雷霆万钧!他将数十年铁砂掌修为尽注于上,内力鼎聚于掌心,黑暗中右掌心中隐隐泛出微红之光,有如暗红烧炭。

青袍客耳听掌风“嗤嗤”,知道对手掌势凌厉。他这次却不避让,身影一晃,竟尔迎敌而上,以右掌对右掌,要与对手硬拼这一掌!

“赵兄,莫要与他对掌……”为首汉子恍然间明白了什么,连忙出声制止。可惜为时已晚,只听“砰——”地一声,两人掌力相交,各自震出五六步开外。

跃出的二人见有机可乘,趁着青袍客立足未稳,飞身急起,齐使兵刃向他身上招呼……

却听得“啪、啪”两声清脆的响声,黑凄凄的空中无声无息飞出一根黑色的长索,蜿蜒飘摇,像一条长着眼睛的黑蛇,分别击在飞起二人的后心上。两人都是一声闷哼,从半空中直摔而下,痛苦地呻吟起来。

长索乃是极软极轻之物,内力深厚者以强劲内力贯通索身,使柔软的长索变得如同铁棍一般,即所谓举轻若重。要做到这一步,非内功精湛的一流高手不可。大凡软兵器上着劲力,因力道强劲,必有破空之声,而这根黑索荡在空中悄无声息,如同吐出的黑色蛇信,看似软绵无力,实则寻点、击发皆精准无误,力透劲到,实在叫人匪夷所思。

几在同时,另外两个贴地滚出的汉子,也被从青袍客身后闪出的一条影子直挺挺挡住了去路。这黑影也是头戴一顶青布帽,一身青布长衫罩身,与那矮小的青袍客打扮一般无二,只是要瘦长了许多,恰似一根黑色的竹竿,杵在两人进路之上。

瘦长青袍客不发一言,左手五根手指箕张开来,又细又长,足有常人的两倍有余,指甲尖锐勾长,状若锋刃。他迅捷无比地抓向二人,二人未及反应,就听得“咯咯”声响,一人左肩、一人右肩已被对手爪功穿刺,劲力透处,两人“哇哇”痛叫,肩骨尽断,手中短刀脱落。又听“啪”地一声,青袍客将右手中的长索抽成鞭状,同时缠住了二人的脖颈卷向空中,直把二人抛出十余丈外,二人脖颈断裂,定然不活了。

矮个青袍客身形闪动,各在先前中索落地的二人身上各补一掌,两人抽搐片刻便即不动。再看那铁掌汉子,他抓着自己右手还在不住退步,浑身颤抖不停,上下牙齿咯咯打战,嘴唇上乌青发肿成了一块。他脸上的表情痛苦至极,终至步态蹒跚,向后仰天倒地,急剧抽搐片刻后亦即不动了。

为首男子大骇不已,眼前这一幕实是自己生平所未见:黑风冷月之下,一高一矮两条黑影如幽魂飘立,不着一声;地上却已横七竖八躺了九具尸体,个个面目因抽搐而狰狞,双眼凸瞪,嘴颌大张,白森森的牙齿在冷月掩映下森然恐怖。

这些人虽称不上是一等一的一流高手,但也是自己从大内侍卫中精心挑选出来的佼佼者,其中还不乏重金招揽来的江湖成名人物。就说那个“铁掌震关东”赵离昧,曾经凭着一双朱砂铁掌连挑关东三大镖局,声震关东。几天前的松涧观一战,正是赵离昧三掌震死了观主玄真道人,自己对其颇为倚重,熟料对方只一掌就要了他的性命。

“二位莫不是……闻名江湖的‘湘西双尸’……两位大侠?”他已全然没了最初的傲气,脑海中陡然浮现出一对可怕的鬼影来。

“湘西双尸”行踪极其诡秘,一般只在湘荆一带活动,少在江湖行走,是以在江湖上名号并不响亮。因其做的是阴鬼生意,武功又阴毒无比,这才得了这么个名号。那汉子惟恐直呼“湘西双尸”大不恭敬,会触怒二人,才临时起意加了“闻名江湖”和“大侠”的高帽送出,但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得不伦不类,甚而有些语无伦次了。

“既然知道‘湘西双尸鬼’的名号,就该知道法师幡下不容挡路的野鬼。要想活命,快快闪开!”矮个青袍客不接对方送出的高帽,冷冷答道。除了赶路,他们对一切都漠不关心,言下之意也十分明白:只要不挡路,他们就不会发难;若再要挡路,就全部超度了他们。

为首汉子心下叫苦不迭,这两个青袍怪客,果然就是叫人闻风丧胆的“湘西双尸”,这可如何是好?

湘西一带,盛行“赶尸”道法,这原本是驱动客死他乡之人回归故土的一种法术,与武林无渉。湘西赶尸,又称移灵,发源于湘西的沅陵、泸溪、辰溪、溆浦等四县。中国人历来讲究叶落归根,尤其是远游在外的游子离客,死后必得回归故里,葬入祖茔。而湘西沅江上游一带,地方贫瘠,多崇山峻岭,道路崎岖难行,要将死在那里的尸体运回故土,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于是,才有了湘西赶尸,这一极其特殊的行当。

赶尸有 "三赶,三不赶"之说。凡被砍头的(须将其身首缝合在一起)、受绞刑的、站笼站死的这三种可以赶。这三种都是被迫死的,死得不服气,既思念家乡又惦念亲人,可用法术驱其魂魄返回故里。

另有“三不赶”,凡病死的、投河吊颈自尽的、雷打火烧肢体不全的,这三种不能赶。因为凡病死的,其魂魄已被阎王勾去,法术不能把他们的魂魄从鬼门关唤回来;凡投河吊颈自尽的,其魂魄被转世投胎者缠去了,死去者和投胎者两个魂魄正在交接,此时招魂会打乱他们的交接;凡因雷打而亡者,皆属罪孽深重遭天谴之人,而大火烧死的往往皮肉不全,是以这两类尸体同样不能赶。

赶尸人被称为法师,也叫赶尸匠。学这行的,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胆子大,二是身体好。另外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相貌要丑,越丑越好。只有这样,才能镇得住死尸。法师的穿着也十分特别,不管什么天气,都是穿一双草鞋,身上一件青布长衫,腰间系一根黑色腰带,头上戴一顶青布帽,腰包里藏着一包画符。

当有外乡人去世后,他的亲友便前往聘请法师来赶尸回乡。法师首先会查看死者的生辰及死忌,看看是否有冲克,然后便在尸旁念咒。其后,法师会把手中的桃木剑用力插入停放尸体的木板上,倘若桃木剑应手而入,即表示这尸体愿意接受号令,法师便肯接下这单契约。但倘若桃木剑屡插不入,或是突然折断,法师便立即掉头而去,因为这表示尸体不肯听从他的号令,途中很可能会发生变故,这契约是断断接不得的。

法师接了生意后,并不会立即起程,而是要待几天,直至有四五具尸体才一并起程。奇怪的是,在法师作法后,无论天气怎样尸体也不会腐烂。起程的时候,法师把死尸集中在一起,起坛作法,将辰砂置于死者的脑门心、背膛心、胸膛心窝、左右手板心、脚掌心等七处,每处以一道神符压住,再用五色布条绑紧。之后,还要将一些朱砂塞入死者的耳、鼻、口中,同样以神符镇之。前七处是人的七窍出入之所,后三处是人的三魂出入之所,以辰砂神符镇之,意在留住死者的三魂七魄。

最后,还要在死者颈项上敷满辰砂并贴上神符,用五色布条扎紧,再给死者封面戴上粽叶斗笠。诸事办妥,法师念毕咒语,大喝一声“起!”死尸便会应声站起,听从法师驱使。因为死尸的各处关节均己僵硬,膝部不能屈曲,所以只能跳跃着前行,俗称“僵尸跳”。

赶尸时,一名法师当前领路,他不打灯笼,或是敲着一面小阴锣,或是摇着一个摄魂铃,通知夜行人等避道。凡是有狗人家,听到声音就会把狗关起来,因为死尸怕狗叫,狗一叫,死尸就会惊倒。万一有狗来咬,死尸没有反抗能力,会被咬得体无完肤。

赶尸的时间也是异于常态的。一般行人赶路是日行夜宿,但赶尸则是日宿夜行,正好相反。因为死尸身上不能照射阳光,所以赶尸必须在晚间进行,一听鸡啼,法师便要赶在天将破晓前带领死尸们投宿,整日闭门不出。直至晚上夜黑,法师会逐一检视尸体额上的纸符,没有问题,才会继续行程。

尸体投诉的客栈也别有讲究,一般称为“义庄”,即是“死尸客店”。这类客栈都是地处偏远的荒野小店,人迹罕至,他们不接来客,只做死人生意。赶尸的地域范围往北只到朗州,不能过洞庭湖;向东只到靖州,向西只到涪州和巫州;向西南可到云南和贵州。传说,这些地方是苗族祖先的鬼国辖地,再远就出了界,法术就不起作用了,因此只有在上述范围内,才有专为赶尸者开设的“死尸客店”。

湘西本是荒僻蛮夷之地,“赶尸”法术诡异吓人,又无大利,一般人避其晦气犹恐不及,是以江湖中人极少涉及,向来与武林无渉。只是不知从何时起,赶尸法师中出了两个厉害已极的人物,这便是“湘西双尸鬼”。这二鬼虽然武功极高,但一向少在江湖行走,湘荆一带有不少关于二鬼的传说,但多半被当作妖鬼怪谈的轶事,二人在武林中的名号反而并不十分响亮。

那矮个青袍客就是“毒尸鬼”,手持阴锣、锣槌作为兵刃,称为“辟凶锣”。因其一对“蛊毒掌”剧毒无比,中掌者不消片刻便即毒发抽搐而亡,是以得名“毒尸鬼”。那瘦长青袍客则是“食尸鬼”,善使一根长索,称为“索魂索”,一双“巫阴爪”凶狠阴鸷。江湖传闻此人以爪力贯穿人胸后,有时竟抓取对方心肝而食,是以得名“食尸鬼”。

赶尸人自称法师,这二鬼也不例外。他二人性格乖张难测,练就了一身绝世武功,却甘于以赶尸为业,颇为耐人寻味。以他们的身手,不说开山立派,也足以称霸一方,逞作一时豪杰了。他们偶尔会接“黑镖”,所谓“黑镖”,多半是黑道上一些见不得光的生意,或是一些无人敢接、无人敢护的“断头买卖”。

对二鬼来说,一般的赶尸活计没什么风险,但获利也很有限。“黑镖”就不同了,一单往往获利丰厚,但相应的护镖风险也大。二鬼接镖不问是非,只问镖金,其他一概不管,只是有一条祖训必得恪守:这“镖”必得有死尸才行,也即是赶尸行镖。二鬼护镖从未出过差池,更在道上做下了几件屠戮劫镖者的惨案,“湘西双尸鬼”的名号由此不胫而走。

关于他们的来历,江湖上有一些传闻,莫衷一是。有的说是山中野人成精,有的说是走投无路的江湖豪客不得已而为之,还有的干脆说是阴间厉鬼还魂。此外还有一说,因他们活动的界域一般不出古苗族的鬼国辖界,就有传说这二人是出自“三苗教”下三十六堂神、七十二堂鬼中的某一教派。但他们的底细究竟如何,终是一团迷雾,无人知晓。

为首汉子势同骑虎,进退不得。硬着头皮上吧,别说手下这帮兄弟,连他自己都心里发怵:就算己方一哄而上,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可要是就此退去,主子定然恼他办事不力,下场未必会比横死当场更好。

正思忖间,从双鬼身后隐隐传来一沓脚步声,人数约在十人左右。为首汉子知道对方援手已到,心下不怒反喜:正好借了这个当儿先撤,总归先离了这叫人毛骨悚然的二鬼再说。

他于是一个抱拳,冲二鬼朗声道:“今日有幸得遇两位大侠,实在是平生幸事,在下职责所在,身不由己,如有得罪,还望两位海涵。”他唯恐对方仗着援手已到,形势逆转之下不肯放过自己,是以说话毕恭毕敬,还挑明了“职责所在,身不由己”的说辞,意在告诉对方自己是受命行事,并非故意要与他们为敌。

二鬼静静伫立,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眼见二鬼似乎没有为难自己的意思,为首汉子一声胡啸,一干黑衣人逃也似地散去,转瞬就没了踪影。

他们方才退去,二鬼身后的脚步声已经赶了上来。这些人也是一色的黑色夜行衣打扮,约有十人之众,就在离二鬼数丈开外处,停住了脚步。

“你们是不信我们,还是觉得我们没那个本事?”毒尸鬼冷冷发问,语气中似有些恼怒。比之对刚才的黑衣人,已是十分的不客气,感觉随时都会暴起杀人一样。

黑衣人中当先一人连忙抱拳赔罪,他心知二鬼乖张,自己率众尾随已然犯了大忌,若不小心应对,只怕对方立时就要翻脸。

“两位法师恕罪,千万不要误会,纪某万万不敢有这个意思。两位法师威震江湖,我哪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只是两位法师投宿的客栈实在荒僻,我怎么也找不到,只能一路跟随两位法师至此。”

“我们住的客栈可不是给你们住的,你们自去找你们的客栈就是!”

“法师所言甚是。只是据我所知,再往前走就出了湘荆地界,怕法师投宿多有不便,在下已想好了法子,跟着法师是为了互相有个照应。此外……不瞒两位,我们兄弟几个武艺低微,这仇家一路上又紧追不放,我们也是存了一点私心,想着仰仗两位法师的威名,跟在身后好求得庇护。”言罢,这姓纪的汉子一记长揖,甚是恭敬。

毒尸鬼情知对方是在搪塞自己,但这姓纪的汉子态度十分恭敬,又毕竟是托镖之人,一时倒也不便发作。再者,他所言的投宿之事,马上也确实会成为一个棘手的问题。他们这一趟行程要一路往北,直取燕京,已经超出了赶尸的地域范围,出了湘荆他们就会面临一个棘手的问题——找不到可投宿的“死人客栈”。

湘西历来有赶尸风俗,才会出现只做死人生意的死人客栈,可出了湘西,谁会愿意去做这等晦气的生意?即便是赶尸的地域内,这种死人客栈也是极少和极难寻找到的,一旦出了荆州,只怕再也找不到一个了。

“法师送的,可不是你们!”毒尸鬼冷冷言道。

“小人明白,请法师专心行路即可。我等有法师威名庇佑,宵小毛贼何敢前来撒野?即便有些不知死活的东西来寻我等晦气,那也与两位法师无干。”这纪姓汉子灵便得很,知道这一关算是勉强蒙混了过去。

“哼!”毒尸鬼轻轻低哼了一声,“湘西双尸既已受人契银,必然履约送魂还乡,须知双尸开道,只有夜鬼伴行!”言罢,“铛——”地一声,阴锣开道,毒尸鬼不再理会众人,自顾向前行去。后面原本站立不动的四具尸体像听到命令一样,齐刷刷挺手挺脚向前跳跃而去。与毒尸鬼并行而立的食尸鬼自始至终未发一言,也不见他如何移动身形,轻飘飘就落在了队伍最后。

“归魂夜行,行人避道……” 未几,一行人就悄无声息地隐没在黑暗之中。

纪姓汉子和那数十个黑衣人忍不住心里一个冷战,一阵夜风吹过,手心里犹觉湿冷,原来刚才过于紧张,掌心中已是冷汗涔涔。众人环眼四望,九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甚是刺眼。

他心里又喜又忧,朝身旁一个汉子望了一眼。那汉子中等身材,身形普通,略显清瘦,也正望着他。他喜的是,湘西双尸果然如传闻说言,武功阴诡奇绝,托镖给他们,这一招险棋算是走对了,可以放下大半个心来。他忧的,亦是这两人武功实在太高,毕竟二鬼不好揣测,他们究竟是何路数心里着实没底,那另外悬着的小半颗心终是无法放下。眼下的为难之处在于,自己若不跟着就不能完全放心,但二鬼刚才已经把话讲明:他们的规矩不容活人跟从,若再犯忌,必然会不留情面!

“四哥,你看这可……如何是好?”侥是纪姓汉子机敏,一时之间也没了主意。

“四哥”朝几具尸体扫了几眼,冲其他几个黑衣人说道:“你们几个去看一下,千万小心,不要碰到他们身体。”

“是。”几个黑衣人各自领命而去。

他顿了一顿,又对纪姓汉子说道:“六弟,人是你请来的,还得你来拿个主意。”

两人正思量间,听到一个黑衣人呼道:“四爷,你过来看。”

那汉子闻言,立即与纪姓汉子一起快步走了过去。

这个被称作“四爷”的汉子,乃是北平燕王府的六大护卫之一,人称“御风行者”的周言。燕王朱棣麾下,有六个武功高强的结义兄弟,是谓燕王府的六大护卫。六人中有多人是跟随燕王征战的军中将领,不仅武艺超群,对燕王更是忠心耿耿,燕王乃将他们收为心腹兄弟。

周言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在六人中排行第四,形貌甚是普通,与其他几个军中出身的相比,实在平凡无奇。他早年间游侠江湖,尤擅轻功,风行无迹,乃是武林一绝,江湖人称“御风行者”。后来受燕王恩遇,投至麾下效力,他是江湖出身,遂被委以秘密管理“南燕堂”的职责,专为燕王私下网罗江湖豪侠,以备大事。

南燕堂是燕王朱棣设立的秘密组织,“南”者,面南为王之意也。自皇太子朱标死后,明太祖朱元璋属意皇太孙朱允炆接位,逐步削减各藩王军政大权。朱棣暗怀鸿鹄之志,是以密设南燕堂,暗地里网罗江湖人才。为掩人耳目,南燕堂一直处在地下运作的状态,具体事务就交由没有军职的周言打理。

那个纪姓汉子姓纪名纲,名号“九霄游龙”,也是燕王府六大护卫之一,他在六人中年纪最轻,是以排名最末。此人三十来岁,面色清秀,生得一表人才。说起此人,也有一番来历,他也是江湖出身,年少时因缘际会,得遇一世外高人,传授其一套“游龙八卦掌”,在年青一辈中堪称佼佼者。不仅如此,这纪纲胆识过人,少有雄心壮志。早年间燕王有一次率军南征,他孤身一人阻拦王驾,长抒大志,燕王爱其才,留为己用。凭着过人的胆识和谋略,不出几年,就成为燕王的心腹近臣。

这二人来到近前,只见地上一人仰面而躺,月黑之下看不清面貌,一对激凸而出的眼珠和僵硬大张的嘴巴,让死者看起来面目可憎。

旁边一个黑衣人指着死者说道:“这人是铁掌震关东赵离昧,那日就是他打伤了倪云鹏,他一双铁砂掌甚是了得,想不到竟死在了这里。”说这话的是“袖里双刀”田浩二,是南燕堂招揽的江湖人物。

二人甚觉吃惊,赵离昧是个厉害角色,他们都见过,对其印象颇深,怎么刚才没辨出来?纪纲取来火褶子,点亮一看,原来是他的死状太过惊恐,扭曲了本来的面目,这才不易辨认。他不敢用自己的兵刃,从不远处的地上拾起一柄单刀,凑近细细查看赵离昧的尸体,并用手中单刀戳触他的身体,然后一一查看了其他几具尸体,陷入思索之中。

“六弟,你怎么看?”周言也查看了地上的死尸,发问道。

“四哥,这二鬼的武功阴毒得很,死掉的九人中有七人是死于毒尸鬼掌下,七人中有六人身上都有掌印,唯独赵离昧身上没有掌印。依我看,他是在与毒尸鬼对掌时中了掌毒,然后毒发而死。”

他指着赵离昧的尸体继续说道:“你看他,自右掌而上,黑紫之气一路蔓延至脸上,面目抽搐,死状狰狞,在嘴唇上最明显,而七窍处未见血痕,当是中了极厉害的毒。我刚刚戳验了死者的右臂、肩部及胸前各处,均未发现有骨折的情况,他的死因就不是掌力造成的。我料想,赵离昧本想和毒尸鬼比拼掌力,却不料对方掌有剧毒,毒气透过他的掌心迅速蔓延全身,很快就毒发身死了。”

“六弟所言甚是,我看这几人都是中了毒尸鬼的毒掌,不过以赵离昧的功力,这毒发作得如此之快,实在厉害,这究竟是什么毒掌?”

纪纲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湘西之地巫术盛行,蛊毒横流,最厉害的毒物莫过于金蚕蛊毒,但看死者的毒发之态,却又不像。苗疆之地多奇门逸派,这毒掌或许出于其中,也未可知。”

周言听完,默默点了点头。

“四哥,你再看这二人。”纪纲话锋一转,带着众人来到被食尸鬼杀死的两人身前,“这二人肩骨尽碎,当是被爪力贯透所致,可见此人爪力十分凌厉,二人的致命伤都是脖颈处颈骨断裂,这食尸鬼的武功真是深不可测!”

众人皆是心下发寒,纪纲不无担忧地说:“四哥,只怕你我二人也未必是这双尸的对手。”

两人心意相通,互相对望了一眼,想得都是同一桩事情:这二鬼一毒一狠,底细、武功皆是深不可测,倘若别有所图,那大哥岂不危矣?纪纲尤其忐忑:自己孤注一掷这一搏,究竟是福是祸?

纪纲沉思片刻,问道:“四哥,你是轻功行家,江湖上难逢敌手。我看那二鬼身形飘忽,轻功也甚了得,你可能看出对方是何路数?”

周言摇了摇头,说道:“说来惭愧,这二鬼的轻功路数,我也毫无头绪。江湖上的轻功派别不多,归结起来无非三类。一类是内力派。这一类的轻功不讲求技巧,惟以内功强弱而分高下。内功修为是习武之根基,轻功也是一样,如若内功精湛,即便摘叶飞花,亦能杀敌伤人;倘若内力不济,就算再精妙的招式,那也是花拳绣腿,不中用的。所以,大凡内功深厚者,即便不专习轻功,轻功一般也是不弱的。第二类是技巧派。这一类是专习轻功的,有不同门派流别之分,有的注重吐气收纳,有的注重潜行匿迹,有的注重奇门走位,不一而论。他们各有侧重,但都以研习技巧为要旨,正因如此,鸡鸣狗盗中也不乏轻功卓绝者。第三类比较特殊,是玄术派。这一类轻功往往与玄法道术相结合,颇多奥妙,非此间人,不得其真谛。”

周言号为“御风行者”,他的轻功兼具技巧和玄法之妙,以轻功而论,江湖上已难有出其左右者。他最为玄妙的,当属其“乘风而来,破浪而去”的玄法秘技,能日行八百里。北宋末年,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将中有一人唤作“神行太保”戴宗。此人行功前,需画符烧纸,口念咒语,一日行走八百余里。传闻周言的轻功即此秘法,如要长途远行,亦需画符烧纸,口念咒语。若行旱路,便念“乘风决”,直如乘风而去;倘遇水阻,便念“破浪诀”,亦能涉水而过,堪称神奇。

“我看这二鬼的身形走位,游移似同鬼魅,毫无章法,倒有几分奇门秘术的意思。或许就如六弟刚才所言,他们出自湘西苗教,只因与中原武林少有往来,是以我们知之甚少。”周言继续说道。

“四哥,以你的轻功,比之这二鬼何如?”

周言略一沉想,答道:“愚兄自忖略胜他们一筹。”

“那就是了!”纪纲心下略定,接着又说,“四哥,我思之再三,事关大哥安危,我们还得跟着他们才好安心。”

“你可想到了什么主意?”

“嗯,只是要辛苦四哥你了。”

“哎,你说哪里话,大哥待我等情同手足,我等抵死难报,还说什么辛苦?你有什么主意,但说无妨。”

“这二鬼性格古怪,我们万万不可惹恼了他们,接下来须十分小心。四哥你轻功卓绝,只得劳烦你跟在二鬼之后,切莫被他们发觉了。我等兄弟手脚没有轻重,跟的近了怕被二鬼发觉。我看这样,我们远远跟在二你们后面,若有变故,你就连发两支响箭,我等兄弟立时便能赶上来,你看这样可好?”

“也只好如此了。”

“四哥,你可千万小心,切莫被这二鬼发觉。”说到此处,纪纲的脸色凝重起来,“我是怕这二鬼本无加害大哥之意,反倒是我们,稍有不慎触怒了二鬼,反而害了大哥。”

“六弟放心,我理会得。”周言知道在这件事上他担了天大的干系, 湘西双尸是纪纲冒险请来的,虽说是事出紧急下的不得已之举,但真要出了差池叫他如何自处?

周言展开身形,悄然一展,人影倏忽湮没。他的轻功已至登峰造极之境,若临风而行,全无声息。

“驾!驾!”

襄阳城外的驿道之上,六骑六人正策马扬鞭向北飞驰而去。这六骑是五男一女,年纪约莫都在三十至四十岁之间,只有那女子年纪稍轻,大约在二十六七岁左右。

六人分成两排,每排二人并辔而行,都是南燕堂中的人物。当先二人,一人中等身材,身着灰色纳衣,披着头发,作头陀打扮,唤作“披发头陀”智海。另一人是个彪形大汉,生得虎背熊腰,一脸虬须密密麻麻遮去了下脸。他腰间系着两柄开山巨斧,诨号“开山斧”熊威。

中间二人,一是“迎风剑”曹爽,一是“汲雨剑”赵大仑。最后二人,一是“凝霜剑”田壹行,一是“霏雪剑”夏纸鸢。那个女子,就是夏纸鸢。他们四人乃是师兄妹,是昆仑派上任掌门“易水寒剑”莫太言的座下弟子,称作“凛寒四剑”。

昆仑派是武林四大门派之一,前任掌门莫太言却死得不明不白,四人一直对莫太言之死怀有异议,与接掌的现任掌门生出龃龉,于是被逐出了昆仑派。四人虽然出了昆仑,但感念师恩,仍以昆仑派弟子自居。

四人中田壹行年纪最长,约在三十五六岁左右,是莫太言最心爱的大弟子。他一张国字脸颇显英气,却永远是一副愁容满面的样子,显出与年龄不大相称的沧桑感。夏纸鸢年纪最轻,是几人口中最关爱的“小师妹”。她虽然跟其他几人一样,一身江湖儿女的劲装打扮,明眸皓齿间却隐藏不住她的婉约风姿。

这六人沿着驿道一路疾驰,中间并不停留,待到行出几十里外,稍稍放缓了速度。眼见前方驿道旁弯出一条小路,蜿蜒进一片密林深处,当先二人勒转马头,纵马向小径深处而去。余下四人则沿着驿道继续前行,若遇幽僻小径,则又是二人分道驰进。

说来奇怪,这六人不寻大道,专捡荒僻无人的幽深小径而行。原来,他们是奉周言号令,专为湘西双尸寻觅日间的落脚之处。出得湘荆,已无死尸客栈可寻,行尸见不得阳光,白日里必须宿息,是以纪纲想出了一个法子:估摸出每日夜行的大致路程,由南燕堂众人提前寻觅休憩之所,从中遴选出一个最合适的落脚处,在路上做好标记,为二鬼指路,以便在天明前找到投宿之所。

为避免多生事端,所寻之所要离开驿道大路,最好是寻到荒僻无人的寺庙,或是破败无人的客栈小屋。实在找不到,就寻个僻远的小客栈,重金包下,只留下老板烧水做饭,尽量蒙混过去。二鬼对住宿条件没有要求,只要能吃饭歇脚即可,但极重视清净,十分讨厌被人打扰。

纪纲将此法说与二鬼,二鬼点头默许,出了湘荆后他们没有选择的余地,凡事只能将就着了。纪纲心思缜密,知道生人乃是二鬼之大忌,是以每到天明歇脚之地,则将周言他们远远散在外围,既避二鬼,又充斥候。自己则以打扫清理、安排食宿为由,服侍在侧,也好时刻照应大哥。他极为小心,连周言也不敢多留在侧,一并打发了出去。除去照应二鬼的饭食外,绝不踏入二鬼房内半步,若非必要,亦不会开口多说一个字。

这日将近鸡鸣时分,天还未明,二鬼跟着路上标记来到了一座破落的土地庙前。一圈低矮的土墙将土地庙圈在中间,土墙多处早已坍塌,荒废已久。中间的两扇院门大开,木门因年久腐蚀,只剩了左侧半扇斜斜地歪靠在门墙之上,风一吹就会倒了似的。

进得院内,荒芜的杂草足有半人来高,庙前两棵老槐树有一棵已经枯死,只剩光秃秃的树干和枯枝,挂着几张残破的蛛网。另外一棵也只剩了一半的活命,树皮大半干瘪脱落下来,只有向阳的那一半还稀疏挂着几片枝叶,另一半则干枯死了。

再往里走,两扇庙门同样大开,庙门的木质要比院门好上一些,又少受了些风吹日晒,门板还颇为结实。进得庙内,里面显已经过了精心的打扫,可用的条椅桌几都被归置摆放整齐,安放香炉的供桌被清理过了,一个白色的包裹放在中间,里面包的是包子、牛肉等吃食。里面还打扫出了一间厢房,一旁还有一间灶房,也被拾掇得干干净净,炉火之上正烧着热水,这一切与庙外的荒败光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二鬼领着四具行尸进庙后,一人一扇,由内向外推上大门,口中念念有词。说来也怪,那四具行尸仿佛得了号令一般,分成两排,各自蹦到一扇门后,靠墙立定。二鬼同时大喝一声:“归!”随即揭去贴在四尸额上的黄色法符。那四具直挺挺站立的尸体便如被抽去了魂魄一般,一下子靠墙后倒。由于死去时间已久,身体已经僵直,四尸靠而不倒,倚在墙上。二鬼重又推回庙门,将四尸掩在庙门之后。

将尸体安置妥当之后,毒尸鬼取下供桌上的包裹,和食尸鬼径直走向里面的房间。房里早已备好了干净的床铺、洗漱热水,泡了两壶好茶。二鬼关上房门,就不再出来了。

纪纲办事十分周到。二鬼对吃食、住宿不讲究,但他每次都是费心准备:每到一处歇脚,必提前备好了吃食,吃的必是热食,虽然简单但每餐肉食必备,怕吃食冷掉,就用包裹仔细裹好;二鬼的房内必打扫干净,备好了热水,床铺也算舒适;每隔一个时辰,泡两壶上好的茶水放在房门外,中午及晚间各备一份吃食,也是放于门外。

最初几日,他还烫了两壶好酒一并送去,只是连着几日酒壶原封不动,他就不再准备了。须知,要在半日内将这些个破庙野屋拾掇成如此,非得费一番心思才行。二鬼嘴上不言,心下对纪纲的服侍自然也颇受用,是以由他自由行走,并不为难。

约莫过了个把时辰,此时天已放明,一轮红艳艳的朝阳挂在东方,将夜晚的寒气渐渐驱散。纪纲估摸着二鬼已经歇下,这才从一旁的灶房里闪出,手中端着一个托盘,盘上放着几个馒头、一碟牛肉、一壶茶水,都还冒着热气。

他将将走进庙内,忽听得“嗖——”地一声,一支响箭自东边的树林里直射云际,破空之声甚是刺耳。不消片刻,又是一声响箭从东面树林里传出。纪纲心下叫声“不好!”,赶紧将手中托盘放于供桌上,闪身跃出了庙门。

这响箭是己方众人约定的讯号,响箭意在报警。根据不同的发箭数量传达敌情信息:若来敌人数不多,武功一般,前哨之人能够打发了,就只发一箭,意在报警。若前哨之人轻易打发不了来敌,就发两箭,告知己方其他人员前来支援。若前哨之人觉得来敌十分强劲,情况危急,则发三箭,那就表示前哨之人已经做好了舍身就死的准备,会尽量拖住敌人,其他人闻讯应立即护主撤退。

东面方向,应是智海和熊威的哨卫之所。

纪纲稍待片刻,不听得有第三声响箭的动静。两声响箭,代表来敌不能轻易打发,但还未到危急关头。他正寻思是否该通知其他人员前去支援,忽又听得“嗖——”地一声破空声起,接着又是一声。这次的方向,是来自西面!

他心里一紧:那里应是田壹行和夏纸鸢的哨卫之所!两面同时有敌来袭,尚不知道南方和北方是否也有敌人?纪纲不再犹豫,立时从怀中取出一支响箭,当空直射而发!

“嗖——”地一声,这支响箭裹挟着尖锐的刺耳声音,直直射入云中。片刻,“砰”地在空中炸裂,炫出一团耀眼的红光。原来,这支响箭上绑有火信,入空即爆,可告知其他人确切的位置。

纪纲只发一箭,意在告知其他人不要恋战,速速向自己靠拢。在他看来,不论南方、北方是否还有来敌,既然东、西两个方向都已有了不弱的来敌,那么归拢己方人员居中抗敌应是最好的对策。这样既可以聚合力量,避免太过分散被各个击破,也不会中了敌方的调虎离山之计。

没过多久,周言和田浩二,以及曹爽、赵大仑先后赶到。他们两处没有敌方纠缠,是以到得最快。接着是田壹行和夏纸鸢,却迟迟不见智海和熊威。

几人在院外围成一圈,屏息以待。

又过了一会儿,才姗姗见到智海和熊威的身影。他们正与几人缠斗,二人的刀斧上血迹斑斑,看来已经砍杀了不少来敌。二人且战且退,但敌方不肯善罢甘休,各是三四人紧紧围住一人,兀自恶斗不休。

随即,东面的树林里陆陆续续钻出几十个人来,人数约有四五十人。居前三人都是一色黑色斗篷罩身,斗篷背面均纹了一头白色的吊睛白额猛虎。那白虎纹在黑色篷衣之上,利齿颌张,眼露凶光,黑白两色突兀,显得那虎煞是凶猛。

再看战团之中,三人围住头陀智海,四人围住双斧熊威,其中各有一人也是黑色斗篷打扮。斗得几个回合,已看得十分分明:敌方之中只有黑色斗篷武艺尚可,其他均是泛泛。

熊威双斧开阖,五十六路“疯魔斧法”使将开来,力沉千钧。他先是一招“刘海砍樵”,将一人砍翻在地,斗得两个回合,反手一记横劈,又将一人当胸劈死。不多时四人中倒有两人被其砍于斧下,除了那黑色斗篷勉强支撑外,另一人已吓得乱了章法。那边厢,智海头陀的两把戒刀上下翻飞,白光舞练,没多时也砍翻了一个。

旁观的三个黑色斗篷甚是焦急,三人都是一样的心思:想不到点子如此扎手,这羊牯怕是不好拿。眼瞧着情势不妙,其中一人一个“白虎跳涧”,纵身向着熊威扑去。他见熊威身形彪悍,斧法威猛,那剩下的两人只剩了招架的份儿,二人在他斧下分分钟都有可能丧了性命。

这斗篷汉子身手还算敏捷,人在半空,招法已变,一招“白虎扑食”,虎头刀朝熊威当胸砍来。熊威使一招“逢山开路”,左手板斧挡开来刀,右手板斧顺势反砍,砍向那汉子面门。

刀斧甫一相交,那汉子立感对方力道沉猛,虎口剧震,手中虎头刀几乎把握不住。他心头一悸:自己的虎头大刀是一把刚猛的硬货,想不到对方轻描淡写的一挡,竟蕴含如此强力!这汉子知道厉害,不敢再接熊威劈来的右斧,借着斧力一个反身空翻,向后纵跃退出丈许。

熊威这对板斧,乃是用精钢打造,光重量就有一百来斤,一般人很难使动。这熊威天生神力,臂力尤其惊人,如此重斧使将开来,力道足有五六百斤,一般兵刃哪经得起他一劈一砍?

熊威稍一分身,原本与之对战的两人以为有机可乘,分从左右滚地蹿近,挺刀分刺而进。不想熊威身形虽巨,速度却是极快,应变也极敏捷。他见左斧一挡之下那汉子已纵身后退,劈出的右斧随即回旋,身体急转,立即使一招“旋风扫叶”,身子如陀螺般快速旋转开来,双斧随转势而动,分砍进击二人的手臂。

这一下变招奇快,那二人“哎哟”一声,急忙缩手。斧光闪处,一人右手自手肘处已被齐齐砍断,半截断手还兀自抓着单刀。那黑衣斗篷武功稍高,应变还算及时,他见熊威板斧回旋,即感不妙,万急时缩手撒刀,于毫厘之间堪堪避过了斧刃。

熊威的双斧锋刃无比,那断臂汉子手臂已断,一时还不觉得疼痛。他眼见自己半截断臂落在地上,这才想起应是疼痛无比才是,于是捂着断臂跪地哀嚎起来,断臂处鲜血汩汩直淌,根本捂不住。后面人群中冲出二人,将断臂汉子搀回。

那黑衣斗篷侥幸逃过一劫,模样却极其狼狈,斧刃边处,恰似砍出了一股无形的气流,削过面庞,刮得他脸上隐隐刺痛。江湖上有个“投刀认输”的说法,凡习练兵器者,比武争斗时兵刃是不能离手的,兵刃脱手即为战败,乃是奇耻大辱。有些血性汉子,宁可身死,也不愿丢弃兵刃受辱。

黑衣斗篷适才为了保命撒刀,可说是丢尽了脸面,脸上一块青一块红,面色甚是难看。按照规矩,他此刻只有两个选择:一就是认输,拜服对手;再者,如若认为失刀乃是意外,或者宁死不愿认输受辱,那就该捡起兵刃,再与对方搏命一战。他此刻既不敢再战,又不愿当着众人认输,一时楞在当地不知所措。

人群中又有几人冲出,准备援手,为首的黑衣斗篷一声唿哨,那几人立时停住了脚步。

这声唿哨是叫众人罢手之意。正在与智海缠斗的二人也立时收刀罢手,跃在一边,双眼仍死死盯着智海。智海与熊威见敌方停手,也罢战退在一旁,但双手仍紧持兵刃,作戒备状。

失刀的黑衣斗篷借机捡起地上的虎头大刀,与后来助战的黑衣斗篷并排而立,双目恨恨地盯着熊威,一脸阴沉之色。

为首的黑衣斗篷是个五十来岁的老者,哨停众人后,他缓缓说道:“白虎当堂过,无灾必有祸。各位若想无灾无祸,但把钱财留下!”这老者话音洪亮,内力当是相对充沛。

听他说完,纪纲心下反倒松了口气:原来对方是图财的黑道绿林,不是冲着大哥来的!自那场惊心动魄的夜战后,那伙黑衣人应是摄于二鬼的阴威,再不敢盲目妄动。不过这几日行路之时,他总觉得有人鬼鬼祟祟沿路监视,本以为是那伙黑衣人卷土重来,不料是自己想错了。看对方与智海和熊威交手,不是什么硬茬儿,只是依仗人多罢了,最多只那老者难缠。现在智海和熊威归队,要打发这四五十人当不是什么难事。

现下形势错综复杂,纪纲一心以护主为重,不愿旁生枝节。倘若身上有钱,他宁愿尽数将钱财交出,可偏偏他已经拿不出多余的银两来了。当初他们随大哥一路南下,身边带的银两着实不少,但为了请动二鬼出山,纪纲重金许诺二鬼,并将身上银两尽数给了二鬼作为定金,所余者仅些许盘缠之资。拿这么点儿盘缠打发对方,只怕会立时惹怒对方,以为自己有意挑衅,适得其反。

纪纲正在寻思该如何应对,却听得一旁传来一阵“咯咯咯”的女子笑声。那笑声如晨空清铃,清脆娇莺,听来不觉让人心神一荡。

众人循着笑声望去,见西面的树林陆续钻出四五十人。这些人有男有女,年纪有大有小,衣着服饰甚是特别。男的一律蓄发挽髻于头顶,有的裹着包头布,上身穿青色、藏青色或蓝色布衣对襟,下身穿织布大裤脚长裤。女的挽高髻于顶,头上插着银针、银簪等银饰,上身多为青蓝色、群青色或湖蓝色布衣,下身则是高腰或低腰围裙,在领口、袖口、裤口等处还镶有各种刺绣花纹,服色甚是鲜亮。他们不论男女,一律都打赤脚,并不穿鞋;衣上各有刺绣图案,纹得均是一只展翅的斑斓彩蝶。

田壹行和夏纸鸢挺剑伫立,纪纲他们的目光被一并吸引过去,注视着新来的这拨人,看他们的打扮与那伙黑衣斗篷似不是一路。各人凝神以待,不知这两伙人可是一道。

发出笑声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夹杂在众人中间。她一身湖蓝色衣裙甚是清雅,年纪虽尚显幼嫩,却已然出落出一副眉黛春山、秋水剪瞳的俏丽模样。众人之中,唯独她的蝴蝶图案是纹在一根银色的束腰带上,那束带看起来与一般束带没什么大的区别,只透着一种银悦的质地亮彩。

这少女天真无邪,口无忌言,对着一旁一个瘦小的黑脸汉子说道:“雷公叔叔,你看这些人好不要脸,明明打不过人家,还管人家要钱。”

这话便如一记重重的耳光,抽在黑衣斗篷那伙人脸上。他们适才的战斗已然不小,竟还被这么一个幼稚女娃奚落,这伙绿林悍匪怎能咽得下这口气?他们个个龇牙瞠目,齐齐望向为首那老者。不得老者号令,他们尚不敢妄动。

只有先前失落单刀的黑衣斗篷憋不住,操起手中虎头大刀,破口大骂:“哪里来的野丫头,敢在你白虎爷爷面前撒野!你们是哪条道上的,报上万儿来!”

那少女像是受了惊吓,躲到那黑脸汉子身后,不过她又不像是真的害怕,探出一张俏脸嬉皮笑脸说道:“就数你最没用,还这么凶巴巴地凶人家。”

“三姑莫怕,有你雷公叔叔在此。”黑脸雷公穿着一件绿色上襟,身形精瘦,面相有些凶恶。他的年纪少说也在四十开外,居然管这少女叫“三姑”,委实有些奇怪。少女和他说起话来,他绷着一张黑脸,一副凶相,可每次回答这少女的问话,都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

“这白虎堂真是越来越不济了,白虎老鬼怎么就教出了这些个不中用的东西!”两人正说话间,旁边一个五十多岁的红脸老者插话道。这老者方脸阔首,气宇轩昂,身上穿着一件虎皮短袄,模样甚是威猛。

那少女回过头来,问这老者:“花虎伯伯,原来他们就是白虎堂的?”

“正是。”那老者答道,随即指了指那几个黑衣斗篷说道,“他们就是白虎堂的下的‘四虎’,喏,那个最没用的,叫作‘暴跳虎’……”

那群黑衣斗篷正是横行巫巴山地的黑道绿林——白虎门。

白虎门原是三苗教下七十二堂鬼中的一堂,是为白虎堂。巴人自古有崇拜白虎的习俗,志载“廪君死后,魂魄化为白虎,巴氏以虎饮人血,遂以人祠焉”。《夔府图经》亦云,“巴人尚武,击鼓踏歌以兴哀……此乃架弧白虎之勇也”。三苗教式微衰败后,一百零八神、鬼堂分崩离析,白虎堂脱教自立,创立白虎门,后做起了打家劫舍的黑道买卖,成为巫巴山地的绿林一霸。

为首老者是白虎门掌门“白虎仙人”的师弟,叫做“过堂白虎”伍人杰。“白虎仙人”身为掌门,轻易并不出马,平时都由他的师弟伍人杰率众外出做买卖。巫巴地区有古谚,“白虎当堂过,无灾必有祸”,白虎过堂被认为是不祥之兆,碰上伍人杰就是不祥之事,故此送了他一个“过堂白虎”名号。

白虎门中,还有四个好手,自号“四虎”,就是另外四个身披黑色斗篷之人。伍人杰身后那人,一头卷发,头发微微泛黄,是“卷毛虎”黄标。那失手落刀的汉子,生性暴躁,是“暴跳虎”石大娃。一旁为之助战的,是他的亲兄弟石二娃,因其轻功颇佳,得名“跳涧虎”。还有那与头陀智海对战的,因额上长有一滩白斑,叫做“白额虎”王兴彪。

那少女“扑哧”一下掩嘴而笑,一双妙眼在几人身上不停地扫来扫去,最后还是落在了失刀的石大娃身上。

没有了 目录 +书签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