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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书说张保庆住在长白山四舅爷家,有一次上山打猎抓了一只大叶子。要说什么人什么命,可巧不巧让他捡到一个鸟蛋,没想到孵出了一只白鹰。从火炕上孵出的小白鹰只认张保庆,许是它一出世看见的就是张保庆,别人一概不认,哪儿也不去,成天在张保庆的身上、头上蹦来蹦去,谁近前它就啄谁,这一人一鹰可以说是寸步不离。
不知不觉过了一年,长白山九月便飞雪,到了冬季,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冰雪覆盖着森林和原野,同时也遮盖住了野兽的踪迹,到这时候猎犬就没什么用了,能够在林海雪原上翱翔的只有猎鹰,它们飞上山巅,敏锐无比的目光穿过白茫茫的森林和风雪弥漫的草甸,搜寻一切可以活动的猎物。酷寒之下,饥饿迫使雪兔、狐狸从窝中出来觅食。猎鹰一旦发现猎物,便飞到上空盘旋,只等待猎人一声呼喝,它们就会立即从空中呼啸而下直扑猎物,十拿九稳,基本上没有失手的时候。长白山的原始森林深处,至今保持着古老的狩猎传统。进入冬季,鹰屯的猎人们骑马架鹰结伙进山,储备用于过年的猎物,而在出发之前,还要举办萨满法会,以保佑进山打猎的人平平安安、满载而归。张保庆也带着他的白鹰去凑热闹,搭乘雪爬犁到了鹰屯。当地的猎人常年捕鹰、驯鹰,个儿顶个儿是鹰把式。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同行同好之间才有话题可聊,你这东西怎么好也只有他们才明白。众人见张保庆的白鹰全身白羽、嘴似乌金,两只鹰爪白中透亮,这有个说法,称为“玉爪”,实属罕见。这种鹰与生俱来迅猛凌厉,上可一飞冲天抓云中燕雀,下可疾如流星捕傍地灵狐。别看鹰屯里有这么多猎鹰,你六个是半打,十二个半打捆一块儿再翻一倍,顶不上人家这只白鹰的一根毛。白鹰在关外极为罕见,可遇而不可求,大多数猎户一辈子也见不到一次白鹰。据说白山黑水间的“万鹰之神”海东青也是一种白鹰,身体巨大、威猛无敌,是至高无上的天神化身,在过去可以说是国宝,皇上身边才有,如今绝迹已久,踪迹难寻。当场就有猎户拿貂皮、人参来换,张保庆说什么也不肯,他跟这只鹰天天在一起,一年下来感情已深,如兄似弟,如胶似漆,亲哥儿俩一般,谁也离不开谁。
鹰屯有个跳萨满打法鼓的老太太,满脸皱纹堆累,一脸的褶子跟枯树皮相仿,老得都看不出岁数了,身上穿盔甲,外罩一件花花绿绿的宽大袍子,扎五彩条裙,裙上挂了九面青铜镜、九个小铜铃,背插五彩小旗,头上戴着一顶鹿皮帽子,上嵌黄铜鹰徽,手握羊皮鼓,鼓柄上挂有很多小铁环,口中念念有词,手持法鼓,一边敲打一边连唱带跳,声势惊人。老萨满唱罢神咒,也来看张保庆的白鹰,又带他进了一座神庙,想听他说一说白鹰的来历。神庙是整个屯子最大的一座土屋,屋中火炕、炉灶一应俱全,只不过摆设特殊:墙上整整齐齐挂了好几件萨满神袍,上绣日月星云、飞禽走兽;桌子上摆放的几顶神帽各不相同,有的顶着鹿角、有的绘着游鱼,下垂飘带五颜六色;法鼓、铃铛、铜镜、神杵,以及各种张保庆叫不上名字的法器,分列在桌子两边;一张张恶鬼般的面具挂在墙上有些瘆人;墙壁正中间供了一幅画像,描绘了一个鹰面人身的仙女,服饰奇异、脚踏祥云、百鸟围绕;画像前摆满了供品,两厢分插八面不同颜色的神旗,分别绘有鹰、蟒、蛇、雕、狼、虫、虎、豺。
张保庆不敢在老萨满面前隐瞒,把他如何跟四舅爷进山捉大叶子、如何捡到个鸟蛋、如何在火炕上孵出这只小白鹰,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跳萨满的老太太听罢连连点头,告诉张保庆:“白鹰非比寻常,可保你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这是你的福分!”说罢又打躺箱中掏出一个狍子皮口袋,递在张保庆手中,打开一看,竟是全套的鹰具:牛皮鹰帽儿、冲天甩的皮穗、麂子皮的鹰脚绊、黄铜的鹰铃、紫铜的鹰哨,架鹰用的皮手套头层牛皮压花,上边嵌了和萨满神帽上一样的鹰徽,锃亮锃亮的,全是有年头儿的老物件,一股脑儿都给了张保庆。张保庆喜出望外,恭恭敬敬接过鹰具,给老萨满磕了好几个响头。从此他也架上鹰出去逮山鸡、野兔,可不敢往远了去,仅在屯子附近玩,又没正经跟鹰把式学过,只照葫芦画瓢把罩了鹰帽的白鹰架在手臂上,看见远处有猎物,才摘下鹰帽放出白鹰,这叫“不见兔子不撒鹰”。白鹰扑逮猎物,快得如同打闪纫针。什么叫“打闪纫针”?这是关外形容动作快。比方说深更半夜屋里没有灯,外面正下雨,左手拿针右手拿线,想要穿针引线奈何什么也看不见,那怎么办?等来半空中一道闪电,屋子里亮这么一下,在这一瞬间把线穿过去,你说快不快吧?张保庆这只白鹰就这么快!
而周围屯子里的猎户都知道张保庆这只白鹰,眼馋得哈喇子流出二尺半。尤其是鹰屯那些鹰把式,想想那只白鹰,再低头看看自己手上这只鹰,感觉也就是比鹌鹑多长个尾巴,都不好意思带出去现眼。真有气迷了心的,天天上山扒草棵子找鹰蛋,可是哪有那么好找的?偶尔找到一两枚蛋,孵出来的不是山鸡就是野鸟,没少闹笑话。
一晃到了寒冬腊月,大雪纷飞,眼瞅到年下了。关东年俗尤重,讲究过大年,从腊八开始,一直出了正月,全在年里,一进了腊月门就开始办年货。这一天,四舅爷和老伴儿套上骡马拉的大车,出去赶集置办年货。山里人赶趟集不容易,连去带回怎么也得个三五天,留下张保庆在屯子里看家。四舅爷临走千叮咛万嘱咐,让他这几天别进山,这几天风头不对,怕是要变天。张保庆满口答应,只在屯子外边放鹰纵狗。
这天早上,张保庆架上白鹰在林子边溜达,百无聊赖之际,迎面来了两人,是鹰屯里的一对兄妹,也是养鹰的猎户,跟张保庆彼此认识,可没怎么打过交道。这两个人就是之前给了张保庆全套鹰具的老萨满的孙子孙女,当哥的叫二鼻子,小时候把鼻子冻坏了,天一冷鼻涕就堵不住,大鼻涕流过了河也不知道擤,光拿两个袄袖子蹭,一冬天下来两个袖口锃光瓦亮,说话齉齉鼻子,大排行老二,因此叫他二鼻子。二鼻子的妹妹叫菜瓜,山里的姑娘大多是这种名字,认为贱名才养得大,名字起得太好,怕让阎王爷记住。别看是个山里姑娘,长得挺水灵,一对大眼,齿白唇红,怎么看也不像跟二鼻子是一家人。
别人都夸张保庆的白鹰威猛,这小子也到处吹,说得好似我佛如来身边的金翅大鹏也没他这只鹰厉害。二鼻子却看不上,他们家祖上曾经跟随老汗王努尔哈赤起兵征战,拽着龙尾巴进山海关打下了大清朝的天下,先祖能骑射鹰猎的传统保持了千百年。到了清末,他的老祖宗还在给皇上家打官围,祖传的绝技,能力发双箭、肩架双鹰,在长白山里叱咤风云,什么“一猪二熊三老虎”,见了他们家的鹰都远远儿地躲起来。他二鼻子起早贪黑驯出的猎鹰百里挑一,怎么会不如张保庆在山里捡回来的鹰?本来他奶奶老萨满视为珍宝的鹰具该是传给他的,不承想一见白鹰全都给了张保庆,二鼻子一直在心里较劲儿,想找个机会跟张保庆比上一把。
且说当天,二鼻子和菜瓜背弓插箭,带了狍子皮的“仙人住”,穿得严严实实,肩头各架一只铁羽苍鹰,正要到森林中去捉雉鸡,准备过年炖了吃。一路往山里走,经过四舅爷家的屯子,正撞见张保庆。二鼻子心想,选日不如撞日,便问张保庆敢不敢上山比一比,看谁的猎鹰厉害。张保庆斜看了二鼻子一眼:“凭你那两只草鸡土鸟,也配跟我的鹰比?”
二鼻子说:“保庆,你小子就会耍嘴皮子,腿上拔根汗毛你都能当哨儿吹,嘴皮子好使可不能当黏豆包吃,咱别整这没用的,敢不敢比你给句痛快话!”
张保庆让二鼻子拿话一激,心里头这火儿可就上来了:“比就比,我还怕了你们那俩长尾巴鹌鹑不成?”马上跑回家穿严实了,捂好狗皮帽子,顺手拿了四舅爷的“仙人住”——所谓的“仙人住”,是种狍子皮睡袋,危难时躲在其中可避风雪——又把老萨满给他的鹰具带上,同二鼻子兄妹蹚着齐膝深的积雪,翻山越岭往密林深处走。
当天的天气不错,晴空白云,没有风,也不是很冷,湛蓝的天空,显得格外高远,令人心旷神怡。三个人在原始森林中越走越远,走到一个冰冻的大瀑布上方,但见周围冰雪覆盖,万物沉寂,冻住的瀑布犹如一条玉龙,一头扎入深山老林,在阳光的照射之下晶莹剔透,壮丽无比。张保庆看得心驰神往,把四舅爷嘱咐的话全扔在了脑后,一心只想和二鼻子分个高下。他举目四顾,看了一阵子,转头问二鼻子:“二鼻子,你说怎么比吧,谁的猎鹰捉的雉鸡多谁赢?”
二鼻子说:“捉雉鸡那多不带劲儿,要比就让猎鹰到雪窝子里逮狐狸,咱也不比谁多谁少,谁逮的狐狸大算谁有本事!咋样?”
张保庆说:“二鼻子你流鼻涕流太多了吧,是不是把脑浆子一块儿流出来了?这么深的积雪,上哪儿找狐狸去?”
二鼻子拿手往冰瀑底下一指,说道:“说你虎了吧唧的你还不愿意听,我告诉你,这下边有狐狸,就怕你没胆子去,咱把话说头里,不敢去也算输。”说完抱起肩膀一脸得意地瞅着张保庆。
张保庆这个脾气禀性,宁让人打死,不让人吓死,杀七个宰八个胳肢窝底下还能夹死俩,谁他都不服,又在山里待了这段时间,成天往老林子里钻,自诩为半个山大王,何况还有白鹰相助,怎么能让二鼻子叫住了板?他脑袋瓜子一热,当下对二鼻子说:“只要你有胆子去,我一定奉陪到底!”
菜瓜一听二鼻子和张保庆斗气打赌,要带猎鹰下去捉狐狸,吓得脸色都变了,几百年来谁敢进入冰冻瀑布下的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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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接上文,话复前言,张保庆的鹰可了不得,一向被山中猎户奉为神明,他自己更是得意,觉得除了这只白鹰,别的鹰都是土鸡、草鸟、长尾巴鹌鹑。鹰屯的二鼻子不服气,他和张保庆打赌,前往冰瀑下的雪谷捉狐狸。冻结的高山瀑布,形同身披冰甲玉带的巨龙,翻过高山一头扎进莽莽林海,落差将近两三百米,分成好几层,一层一个近乎垂直的斜坡,深处云雾缭绕,两侧高山巍峨陡峭,站在高处往下看,如临万丈深渊,令人头晕目眩。
此处唤作“老龙口”,深处是条河谷,周围是层层叠叠的群山,森林和雪原等地貌在其中交错分布,严冬时节积雪太深,猎狗进不去,猎鹰很容易撞到树或山壁上,四处白雪皑皑,树木密集之处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人到里头很容易迷路,狡猾诡变的狐狸为了避开天敌,习惯将深谷当作巢穴过冬。
张保庆曾听四舅爷说过,大瀑布是从深山之内涌出的冰河,当年关东军曾经在此屠杀大批朝鲜族抗日游击队,日军将捉来的游击队员五花大绑扔下冰河,活人扔下去,不等落到谷底就冻成了冰棍。很多年前河道塌陷形成深谷,由于年代深远,谷底已被植物次生代谢物覆盖,而且其下还有很多无底的雪洞,那是山体裂缝上覆盖的浮雪,一脚踏空掉进去连尸首都找不到,又相传有鬼怪作祟,危机四伏,纵然是经验丰富的猎人也不敢冒险进入。二鼻子要下去捉狐狸,岂不是活腻了找死?
不过之前说了大话,张保庆心里虽然后悔,但是依照他的性格,说出去的话等于泼出去的水,那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往回收了。他想了一想,找个借口说:“下去捉狐狸正合我的心意,可是你们俩没有猎枪,只带了弓箭,万一……万一遇上熊,又该怎么对付?”
二鼻子说:“瞅把你吓得,这不还没下去吗?下去也不可能遇到黑瞎子,这么冷的天,黑瞎子早躲进树洞猫冬去了!”
张保庆本想说:“冬天也有人在山里遇到熊,如果有一只躲在树洞中冬眠的熊瞎子被意外惊醒,进而狂性大发,那是谁都惹不起的;另外据传五六十年代边境对面闹饥荒,树皮都让人扒下来吃没了,那边的熊饿急眼了,下了大雪还不蹲仓,却跑到长白山这边找吃的,遇上人抱住了舔一口,半个脸就没了。”可他一听二鼻子话里话外这意思是小瞧自己,话到口边,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来。
他们二人不顾菜瓜的劝阻,击掌为誓,打定主意要进深谷,是死是活各安天命,非见个高低输赢不可。但这一路进山,在森林中走了一天,眼看日头往西沉了,他们胆子再大也不敢半夜下谷,只得先找处背风的山坳过夜。
天一黑下来,山里气温骤降,山坳可以背风,却挡不住严寒,转眼间温度降至零下二十几度,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三个人的眼睫毛上很快冻出一层白霜,二鼻子的两行清鼻涕也变成了两道冰挂。长白山的猎人冰里生雪里长,自有对付严寒的法子。二鼻子带头动手,先掏个屋子模样的雪洞,把雪拍瓷实了,又出去抱了一大堆乌拉草回来,撒到雪屋的四周。都知道关外有三宝,可人参、貂皮这前两件宝贝从古至今都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唯独乌拉草随处可见,到了冬天枯萎变干,塞在靴子里既防寒保暖又透气吸汗,用来铺床、续被也是又轻又软。但张保庆不明白二鼻子将乌拉草铺在雪屋外边为的是什么。菜瓜抓了两把乌拉草帮张宝庆塞到靴子里,告诉他长白山里有一种猛兽,东北话叫“豹狗子”,也就是花豹,神出鬼没、极为罕见,这东西体型虽不及老虎大,却凶猛无比,追击猎物的速度奇快,山里没有任何野兽跑得过它,而且善于攀爬,逮住了猎物拖上树挂在树杈子上慢慢吃。一头成年的豹狗子单挑一个大活人不费吹灰之力,别的大兽也不会去主动招惹它。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豹狗子最爱往乌拉草上撒尿,所以在山里过夜的猎人除了生火以外,都用乌拉草来防御猛兽。
二鼻子兄妹在雪洞中笼起一个火堆,铺上狍子皮睡袋钻进去,捂好狗皮帽子围火而坐。当地人遇上大雪封山或追击猎物迷路的时候,往往会掏个雪屋抵御酷寒,钻到里面任凭外面风吹狼嗥也不在乎。二鼻子兄妹一边生火,一边用松枝做雪鞋,深谷中积雪没膝,加之没有人迹,积雪松松散散,走上去一步一陷,行动受到极大限制,因此要做这种简易的雪鞋,无非是将带叶子的松枝横竖绑成一个船型,固定在靴子底下,以便于在积雪上行走。菜瓜也给张保庆做了一双雪鞋,又抓来雪块放到锅里,架到火上煮得热气腾腾,喝了可以取暖。
张保庆从没住过这样的雪屋,他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只见头顶和四周银装白壁,晶莹通透,上下左右全是冰雪,二鼻子兄妹将热滚滚的锅子放在雪屋中煮水喝,雪屋不仅没有融化,热气升到屋顶突然遇冷,反而变成冰屑缓缓飘下,到处白雾蒙蒙,真好似做梦一般。
菜瓜又拿出带来的刨花鱼,三个人坐在雪屋中吃了充饥。那是剥皮之后冻成冰棍儿的哲罗鲑,三五尺长一条,用刀削成刨花儿似的薄片,蘸点儿野辣椒直接放到嘴里,吃起来格外鲜凉爽口。长白山的猎人冬天进山,总要带上几条冻得梆硬的鱼。吃过鱼肉,剩下的鱼骨、鱼头放到热锅里加上山辣椒和血肠一起煮,一口下去热辣辣、滑溜溜,冰天雪地中喝上这么一大碗,别提有多暖和了。二鼻子掏出一瓶“闷倒驴”,他自己先喝了几口,递给张保庆,让他也整上两口。张保庆不大会喝酒,却不肯在二鼻子面前认栽,闭眼一仰脖儿,喝下去一大口烈酒,呛得他脸红脖子粗,不住地咳嗽,二鼻子兄妹俩笑作一团。三人吃饱喝足了开始唠嗑儿。张保庆虽然说了大话,约定明天进入深谷放鹰捉狐狸,跟二鼻子比一比谁的鹰厉害,实际上他心里挺没底,二鼻子兄妹毕竟是鹰屯的猎户,带出来的两只铁羽黑鹰怎么看也不孬,他的白鹰从没逮过狐狸,他也没这方面的经验,万一输给二鼻子如何是好?何况深谷中危机四伏,一旦遇上黑瞎子、豹子、老虎之类的猛兽,岂不丢了性命?
此外还有一节,进山打狐狸非比寻常,民间自古有“鬼狐仙怪”这么一说,四者之中唯“狐”是真。狐狸这东西不比山鸡野兔,成了仙得了道的狐狸精,头顶上拔根毛儿便可取人性命。张保庆听四舅爷讲过一件打狐狸遭报应的事情,这还真不是迷信,屯子里没人见过狐狸精,却都认得东山看套子的老洞狗子,他那只眼珠子就是让狐狸给摘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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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书说到张保庆和二鼻子兄妹走了一天,来到老龙口冰瀑的时候,眼见天快黑了,三人掏了个雪窝子过夜。张保庆一路上忐忑不安,无奈话已出口,牛也吹上天了,再说不去可抹不开面子。他想劝二鼻子别去逮狐狸,又不好直言,于是把这个故事添油加醋地讲了出来。
在长白山一带习惯将伐木称为“倒套子”。下过雪之后最适合倒套子:首先,冬天树叶子都掉光了,视野开阔不容易出危险;其次,可以借助雪运送木材,人拖的叫人套子,马拉的叫马套子,在林海雪原中怎么运都方便。因此天气越冷,林场里干活儿的人越多。不过一过腊月二十三,倒套子的工人们领完工钱回家过年,成堆的木材放在东山,只留下一个老光棍儿看守,这叫“看套子的”。在东山看套子的这位,如今七十多岁,不是长白山本地人,好像是打兴安岭那边过来的,一辈子没结过婚,不知道媳妇儿是个啥滋味,终年累月一个人猫在林场小屋。这种常年蹲山沟的老光棍儿,在当地方言土语中又叫“老洞狗子”。
咱们说的这个老洞狗子,当初也年轻过,三十多岁刚到长白山的时候,别提人长得怎么样,至少是囫囵个儿的,如果说想娶媳妇儿,没准还真有人愿意跟他。后来打狐狸丢了只眼珠子,脸上成天扣一黑眼罩,如同刚从山上下来的胡子,谁见了都怕,可怜到老也没娶上媳妇儿。想当年他初来乍到,在东山林场看套子,他这个活儿并不累,可是挣的钱不多,还得耐得住孤单寂寞,尤其到了伏天,一连几个月,只有一个人守着一片老林子,深山中野兽不少,却没有一个可以说话解闷儿的人。山上看套子的都有枪,一来防范猛兽,二来吓唬偷木头的贼。老洞狗子也是打猎的出身,不仅会打枪,“下对儿”更是一把好手。那位问了,什么叫“下对儿”啊?说白了无外乎下套放夹子,这一手最看眼力,深山老林中的兽踪兽迹,你瞧得出才跟得上。老洞狗子下对儿下得那叫一个准,尤其是逮兔子,山里的兔子只走一条道,他在这条道上拴根细铁丝,中间窝成一个环形,估摸好兔子脑袋有多高,两边往树上一缠,等兔子来了一头撞进去,便再也无法挣脱。老洞狗子头一天下好了对儿,转天再去遛对儿捡兔子,拎回看套子住的窝棚,鼓捣熟了打打牙祭。不过兔子皮不值钱,如若想多挣俩钱儿,那还得说是打狐狸。山里人不敢轻易打狐狸,要打也行,有几样忌讳不能犯。首先来说,黑狐、白狐不能打,此乃异色,按迷信说法这是有道行的,打了会遭报应;其次,肚子里有崽儿的不能打,那么做太损阴德;再者要看清楚雪地上的爪子印有几瓣,四瓣的可以打,五瓣则是得了道的,说什么也不能打!
老洞狗子是个贼大胆,胆子不大岂敢一个人看套子?莽莽林海中杳无人烟,天一黑下来,方圆百十里仅有这一盏小油灯。他自恃穷光棍儿一条,因此百无禁忌,从来不信鬼神。有这么一次,他见雪地上有一串狐狸足印,仔细一看这狐狸可不小,脚印大小与人的手掌相仿,而且分成五瓣,是个够年头的老狐狸。老洞狗子没那么多忌讳,心想这张皮子必定又大又厚实,带下山卖掉,少说够我几个月的嚼谷!他见猎心喜,寻迹追踪找到一个狐狸洞,洞口不大,却深不见底,周围没有雪,地面踩得挺平。老洞狗子常年打猎,经验老到,知道此乃狐狸进进出出的必经之路,不过狐狸狡诈,不可能仅有一个洞口,所谓狡兔三窟,打狐狸也一样。他先找到另外几个洞口,拿东西堵严实了,又在主洞外边下了一个铁咬,以一条极细的铁丝连接。下好了对儿,哼起二人转回了窝棚,只等转天来拎狐狸。
且说次日清晨,老洞狗子上山去看情况,到洞口一瞧傻眼了,昨天下的铁咬没动过,仍旧稳稳当当待在原地。他转念一想,这老狐狸兴许识得这东西,饿了一天没敢出来,以前遇上过这样的情况,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多等上几天,不信这狐狸一辈子躲在洞里不出来。一晃又过了三天,铁咬上连根狐狸毛也没有,老洞狗子这才觉得情况不对,找遍周围没有别的洞口了,这么冷的天,土层冻得梆硬,狐狸也不可能再掏个洞出去,这不奇了怪了?难道这狐狸长了翅膀飞了?
这老洞狗子就是个拧种,偏偏不信邪,非要把这狐狸弄到手。这一天带好了干粮、睡袋上山,躲到一处隐蔽的地方,死死盯住洞口,不信这狐狸不出来找吃的!他的鼻涕眼泪都冻下来了,却也没见有什么风吹草动,一直守到夜半三更,但见洞口出来一个毛茸茸的尖嘴。他在月光之下看得分明,这个嘴头子又黑又亮,相传狐狸活的年头太久,嘴岔子会变黑,那是有道行了,搁别人早吓坏了,老洞狗子却贪心更盛,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哎呀我的天老爷,这样的狐狸皮子值老了钱!
他财迷心窍,不顾死活,沉住气一动不动,瞪大了两只眼,死死盯住洞口,估计这狐狸今天饿得受不了了,迟早得出来,那就等吧,看谁能耗得过谁。怎知狐狸不上当,探出头来待了一会儿又缩入洞中。他见这狐狸在洞口进进出出了十几次,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可又不知道狐狸想干什么,正纳闷儿呢,忽然间黑影一闪,洞中“嗖”的一下蹿出一只全身黑毛的大狐狸,落在地上对躲在一旁的老洞狗子龇了龇牙,转过头扬长而去。老洞狗子吓得一激灵,这狐狸也太大了,跟个小黑驴似的,铁咬挡住的洞口如此狭窄,这么大的狐狸怎么可能一跃而出?他当时也顾不得多想,急忙上前查看,只见铁夹子放在洞口没有触发,心中这叫一个奇怪。他这铁咬百试百灵从来没失过手啊!绝对是威力无比,今天怎么不灵了?再仔细一看,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细铁丝和铁咬连接之处结了一个小冰疙瘩,正好把机关给冻住了,原来狐狸明白天寒地冻,几次三番探出头来,对这铁夹子呵气,冻住了洞口的机关。这东西也太鬼道了!无奈眼下狐狸跑了,追也追不上,只得拎起夹子,蔫头耷脑地下了山。
常言道“吃一堑,长一智”,遇上这么个难缠的东西,脑子比人都好使,多半是快成精了,本该趁早住手,老洞狗子却跟这狐狸较上劲儿了,起誓发愿非要得了这张皮子不可,能想到的招儿都用上了,却始终没有得手,这一人一狐的仇越结越深。
转眼到了开春,倒套子的人陆续回林场干活儿,老洞狗子一个人待惯了,不愿意跟人打交道,成天钻老林子,捉山鸡、逮兔子、哨鹿、打狍子,走得深了远了,就不回来了,常常在山上过夜。话说有这么一天,老洞狗子打了一天的猎,腰里挂了好几只山鸡、野兔,抬头看看天已擦黑,嘴里哼哼唧唧往回走,半路上见到一处“马架子”。所谓的“马架子”,是一种简易住处,比窝棚好点儿,外形轮廓如同卧马,故此得名。关外采山珍或者打猎的人,在山上一待三五个月,常搭一个“马架子”挡风遮雨。老洞狗子身上带的干粮已经吃完了,打来的野鸡、野兔又不能生吃,因为山上不能生火,尤其是在春天,天干物燥,一个火星子都有可能引发林火,见眼前有个马架子,便想进去借火做饭,再寻个宿处。他打定主意行至近前,这才看出是个空马架子。当地有句俗话“宁蹲老树洞子,不睡空马架子”,因为这是在深山老林,无人居住的空马架子,说不定会进去什么东西。
老洞狗子从来不信邪,抬手一推马架子的柴门,“吱呀呀”一声响左右分开。关外的门大多往里开,以防大雪封门推不动。迈步进去,一瞧屋里头挺齐全,有炕有灶,有锅有碗,墙上还挂了一盏油灯,也不知道有没有主人。他不敢造次,坐在板凳上等吧,等到定更天前后,仍不见有人回来,人等得了肚子可等不了,饿得前心贴后心“咕噜噜”直打鼓。老洞狗子心说:我也别等了,都是上山打猎的,人不亲手艺还亲呢!真不拿自己当外人,拎上一只山鸡走到屋外,煺毛开膛拾掇利索了,看门口晾着一笸箩干松蘑,随手抓起一把,又从水缸里舀了两瓢水,开始在锅台灶眼上炖山鸡。老时年间,山上打猎的有个规矩,不闭门不上锁,现成的柴米油盐放在灶台上,行路之人半夜三更没地方可去,可以推门进来自己做饭吃,如若是地方富余,打个小宿借住一晚,第二天早起赶路,连个打招呼都不用跟主家打。
赶等鸡汤的鲜味一出来,老洞狗子哈喇子直流,这一天下来真饿透了,匆匆忙忙灭掉灶火,往锅里抓了一把大盐,用马勺搅和匀了,热气腾腾,香味扑鼻,大号儿的粗瓷碗拿过来,连干带稀盛上满满一大碗,坐在凳子上就是一通狼吞虎咽。别看做法不讲究,架不住山鸡肉嫩,松蘑又鲜,绝对称得上一等一的美味。老洞狗子随身带的烧刀子,连吃带喝,把一只山鸡啃得干干净净,塞至沟满壕平,张开嘴都能看见嗓子眼儿里的鸡爪子,方才觉得心满意足。他一边打饱嗝儿,一边将鸡骨头、鸡毛、杂七杂八的零碎儿敛成一堆,上马架子后边刨坑埋严实了,这么做是为了避免引来野兽。忙完回到屋里抽了一袋子关东烟,往鞋底子上磕打了几下烟袋锅子,猎枪竖放在墙边,倒在炕上和衣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