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没有回答。
清晨柔和的阳光伴随着从潮湿土壤中蒸发的水汽拍打在金色的战甲上,深红色的战袍在公元前六千年的暖煦微风中摇摇晃晃。米勒舰长转过身,眯起眼睛看着远处地平线闪烁的水光。即便站在这里,他仍能听见幼发拉底河汹涌的咆哮水流。突然间,他什么也话不想说了,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切切实实地站在从未有自诩为文明的二十一世纪的人类想象过的土地上,八千年后的幼发拉底河不像如今这般汹涌澎湃,包括目光所及的一切和他尚未看到的未来将会发生的一切,都会在时间的摧残下化为贫瘠的荒漠。
文明的火种正在这片土地上沉闷地燃烧,很快就会迸发出最炽烈的火焰。火焰熄灭之后,这里只剩下文明的灰烬,未来的人们只能通过残缺的房屋和神庙,破损的陶器和斑驳的壁画来了解这些人。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时间的恐怖。他再也无法想象皇帝承诺要带他返回二十一世纪的诺言了,即便是镌刻在石板上的文字也会被风雨和砂砾磨损,任何事物都不可能在这八千年的时光里留存。
“我能活到什么时候。不要欺骗我,禁军,你的说谎技巧太过拙劣了。”
即便背对着禁军,米勒舰长仍然觉得汉谟拉比的目光看穿了自己。
“你能重新看到太空。”禁军汉谟拉比大理石雕琢般的面孔充满了严肃,“君主之所以会放弃威尔博士选择拯救你,不只是因为威尔博士被污染了。君主敬佩你的勇气,人类要走出太阳系需要你的勇气。这个宇宙很危险,许多不可言说的恐怖会让很多人对畏惧星空,如果人类失去了勇气,君主向人类之敌发起的战争将失去所有意义。”
“真的有外星人入侵?我还以为那是阴谋论。”米勒舰长惊讶地抬起眉毛,“齐塔瑞人穿过的虫洞是在地球上打开的,几乎所有学者都认为齐塔瑞人没有再次入侵的能力。”
“君主拯救你的时候,一场星际战争正在进行,那是人类种族对外星异形发起的第一场反击。”汉谟拉比说道,“外星入侵并不少见,米勒舰长,宇宙中对人类有威胁的外星异形不止有齐塔瑞人。君主会延续你的寿命,所以不要再试图熄灭自己的生命之火,你能亲眼目睹君主所说的一切。”
“然后呢?”
“然后,我希望我们能成为内心强大且善良的人。”皇帝说,“我希望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威胁人类的种族,所有人都可以生活在和平的、没有压迫的环境里。但是我们身边充满了恶意,战争随之而来,但我们必须往前走,我们必须付出代价来争取这个未来。”那个声音让米勒舰长惊讶。他仿佛感觉一颗恒星降落在自己身后,就连字面意义上凝固的空气也变得炽热。他感觉自己开始颤抖,就如同他坠入海王星大气层之后,驱散仿佛无穷无尽、成为现实的恶意时所感受到的那样。
“汉谟拉比?”
皇帝低下头,看着米勒舰长的眼睛。“我看到了我们的未来,总要有人要为此付出牺牲。我承认自己的软弱,我无法忽视每一个为了这个未来牺牲的人。我会品尝他们人生中的每一秒钟,爱他们所爱的每一个人。你将要决定是否跟随我走上这条荆棘之路,超越人类的漫长生命只不过是实现目标的工具。”
米勒舰长看到了很多,他看到的远比语言这种低效方式所能表达的更多。
但他说不出来,他无法用语言和文字将自己看到的东西表达出来,因为那本就不是可以用人类能够理解的方式阐述的危机,是人类,不,是宇宙中所有生活在物质位面的智慧生物,哪怕是银河系中自诩为“高等”和“先进”的文明都无法用任何物质位面的方式,向另一个个体完整地表达另一个维度的邪恶孽种的威胁。那并非具有理智的生物能够理解的东西。
他开始感受到恐惧,但却不是因为那种恐怖的威胁。
那对他来说并非梦魇,先前所有与皇帝谈话都成为了这次交流的铺垫,但他的大脑无法完全理解其中的危机——他的无知拯救了理智——他只知道,在那个他曾经坠入的可怕位面中不存在时间概念。当那个维度吞没现实的时候,整个地球、整个人类将会陷入非线性的时间,智慧生物认知现实的因果关系将不再成立,所有人类文明都会被摧毁。
灾难无法被阻止,人类的毁灭将会是一个直接达成的注定结果。不会有任何幸存者,不会再有旁观人类文明兴衰的幼发拉底河,这个宇宙中连文明的灰烬都不会留下。他感到恐惧,但却是因为皇帝。远视主义者,开拓者,先知者。皇帝看得太多,承受得太多,认知太过超前——原先的二十一世纪,灾难已然萌芽。他知道全世界拥有“超能力”的人类越来越多,所谓的“超能力”其实是来自另一个维度对现实位面的影响——但皇帝无法告诉所有人他们将要面对的危机,就连知道这个概念都存在着被腐化的风险,在现实说出祂们的名字都会被注视进而引来灾难。当其他人还在因为莫名其妙的超现实现象沾沾自喜,甚至看不清现实的时候,皇帝已经看到了现象背后隐藏的危机。
在人类种族难以承受的危机面前,生存是唯一的选择。
如果是为了生存,那么哲人王的独裁似乎是效率最高的方式,所有协商和争论都没有意义的必要,民众的想法似乎没有必要考虑,相互妥协的政治游戏对于皇帝的目标来说没有必要存在,需要的只有决定理性的决策。至高权力、漫长的寿命和无尽的财富,这两样其他人渴望拥有的东西只不过是皇帝达成目的的手段,祂根本不在乎那些凡人应当在乎的东西。
米勒舰长在内心尖叫,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颤抖,无法控制的眼泪正在滴落。他意识到人类根本没有这样强大的内心去承受这些痛苦的现实,这一切都不应该出现,也不应该有人承担。他无法反对皇帝的决定,任何人都没有资格要求人类文明就这样坦然走向毁灭。幸运的是,他距离那场灾难还有很长一段时间。那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时间。
“我们身处灭亡的倒计时,米勒舰长。”祂说,“八千年时光,必须要用上每一秒钟。许多方案都需要验证,不能直接使用在应对未来那场灾难。”
“皇帝?”凡人舰长艰难地转过身,直视被金甲包裹的完美人形,“你到底是什么…人?”
没有回音,汉谟拉比保持着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