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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九曲桥上(1 / 2)

第七章九曲桥上

窗子虽然是开着的。

却看不见窗外的星光月色。

楚留香木立在黑暗中。

他悄悄地来,现在又悄悄地走。

既没有留下什么,也没有带走什么。

可是他脸上的表情为什么如此痛苦?

他为什么痛苦?

为谁痛苦?

来的时候他只敲了敲门,就这样简单地进来了。

走的时候他连一声“珍重”都没有说,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走了。

在这里他虽没有得到什么,却也没有失去什么。

在他充满了传奇和危险的一生中,这好像只不过是个很平淡的插曲,既不值得回忆,更不值得向人们诉说。

但他自己却知道,这件事是他毕生难以忘怀的。

因为他从来也没有如此接近死亡过。

“只有看不见的危险,才是最可怕的!”

他是不是真的已看出了危险在哪里?

他究竟看出了什么?

这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只可惜他也许永远也不会说了。

夜更静寂。

刚才那一声锣响,和那一声大叫,仿佛根本没有惊动任何人。

难道这里的人都是聋子?

难道这里根本就没有别的人?

至少总应该有一个——那大叫的女人。

为什么她只叫了一声?

她从哪里来的?

为什么又忽然走了?

她是谁?

这些问题也许连楚留香都无法答复。

有风吹过的时候,他仿佛听到屋子里传出一阵轻轻的啜泣声。

他想回头,却又忍住。

因为他知道,既不能安慰她,也不能分担她的悲哀和痛苦——除了同情外,他什么都不能做。

他只有狠下心来,赶快走,赶快将这件事结束。

他这一生也从未如此狠心过。

刚才来的时候,他本觉得自己很可笑,现在却觉得自己很可恶。

又有风吹过,他忽然推门走了出去。

他怔住。

花园里很静,一点声音都没有,但有人。

一长排人,就像是一长排树,静静地等在黑暗中,动也不动。

楚留香看不见他们的脸,也看不出他们究竟有多少人,只看见了他们的弓,他们的刀。

弓已上弦,刀已出鞘。

屋子在桥上,桥在荷塘间。

他们已将这花林中的荷塘完全包围住。

但他们来的时候,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这么多人的脚步声,居然能瞒过楚留香。

楚留香只有苦笑。

当时他的思想确实太乱,想的事确实太多。

这些人的脚步声也实在太轻,只有经过最严格训练的人,才会有这么样的脚步声,才能在无声无息中将弓上弦,刀出鞘。

但真正可怕的并不是他们。

可怕的是那个训练他们的人!

就在这时,九曲桥头上,忽然有两支燃烧着的火把高高举起。

在黑暗中突然亮起的火光,总是令人炫目的。

炫目的火光,点亮了一个人的脸。

楚留香总算看见了这个人,看清了这个人。

此刻他最不愿看见的,也正是这个人。

在万福万寿园最有权威的人,几乎就已可算是江南武林中最有权威的人。

这个人并不是金老太太,她已刚刚成为一种福寿双全的象征,已刚刚成为很多人的偶像。

真正掌握着权威的人是金四爷。

他一只手掌握着亿万财富,另一只手掌握着江南武林中大半人的生死和命运!

炫目的火光,照亮了一个人的脸。

一张充满了勇气、决心和坚强自信的脸,一个相貌威严、宽袍大袖的中年人。

桥头摆着张大而舒服的太师椅。

金四爷头发用黑缎子随随便便地绾了个髻,脚下也随随便便地套了双多耳麻鞋,就这样随随便便地坐在那里。

但绝没有人敢随随便便地看他一眼,更没有人敢在他面前随随便便地说一句。

有种人无论是站着,是坐着,还是躺着,都带着种说不出的威严。

金四爷就正是这种人。

楚留香看过他,也知道他是那种人。

他知不知道楚留香是哪种人呢?

楚留香叹了口气,终于走了过去,等他走到金四爷面前时,脸色已很平静。

能看到楚留香脸上有惊慌之色的并不多。

金四爷那双鹰一般锐利的眸子,正盯在他脸上,忽然道:“原来是你。”

楚留香道:“是我。”

金四爷冷冷道:“我们还真没有想到是你。”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也没想到金四爷居然还认得我。”

金四爷沉着脸,道:“像你这样的人,我只要看过一眼,就绝不会忘记。”

楚留香道:“哦?”

金四爷道:“你有张很特别的脸。”

楚留香道:“我的脸特别?”

金四爷道:“无论谁有你这么样的一张脸,再想规规矩矩地做人都难得很。”

楚留香又笑了,又摸了摸鼻子。

他本来是想摸摸自己脸的,却还是忍不住要摸在鼻子上。

金四爷冷冷道:“所以我一眼就看出你绝不是个规规矩矩的人。”

楚留香道:“所以你才没有忘记我?”

金四爷道:“哼。”

楚留香道:“但我也没有忘记金四爷。”

他微笑着,又道:“像金四爷这样的人,无论谁看过一眼,都很难忘记的。”

金四爷脸色变了变,厉声道:“你既然还认得我,你就不该来。”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已经来了。”

金四爷道:“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楚留香道:“不知道。”

他本来的确不知道。

就算他早已知道,还是一样会来。

金四爷道:“你知不知道三十年来,还没有一个人胆敢随意闯入这里!”

楚留香道:“不知道。”

金四爷道:“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楚留香道:“不知道。”

金四爷怒道:“不知道怎么会来?”

楚留香苦笑道:“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来了。”

金四爷瞪着他看了半天,忽又问道:“你连刚才看见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楚留香道:“不知道,却很想知道。”

金四爷一字字道:“她是我的女儿!”

楚留香又怔住了,这下子才真的怔住了。

金四爷表情变得很奇怪,沉声道:“你若是看到有人半夜里从你女儿屋里走出来,你会怎么样去对付他?”

这句话问得好像也有点奇怪。

楚留香却还是摇摇头,道:“不知道。”

这次他说的不是真话。

其实他当然也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做父亲的人通常只有两种法子——若不打死那小子,只有逼他娶自己的女儿做老婆。

金四爷脸上现出怒容,厉声道:“你真不知道?”

楚留香道:“我没有女儿。”

金四爷怒道:“你知道什么?”

楚留香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到现在为止,我只知道一件事。”

金四爷道:“哪件事?”

楚留香苦笑道:“我只知道我自己好像已掉进个圈套里,忽然间就莫名其妙地掉了下去。”

他的确有点莫名其妙。

等他发现这是个圈套时,绳子已套住了他的脖子。

金四爷脸色又变,厉声道:“圈套!什么圈套?”

楚留香道:“不知道。”

他苦笑着,接着道:“我若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圈套,就不会掉下来了。”

金四爷冷冷道:“你是不是还想跳出去?”

楚留香道:“想得要命。”

金四爷道:“一个人若已真的掉在圈套里,就很难再跳出去。”

楚留香道:“的确很难。”

金四爷道:“你知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出得去?”

楚留香道:“不知道。”

金四爷目光忽又变得很奇怪,道:“那只有一种法子。”

楚留香道:“请教。”

金四爷沉声道:“只要你忘记这个圈套,你就已不在这圈套里。”

楚留香想了想,道:“这句话我不太懂。”

金四爷道:“你若忘记这是个圈套,哪里还有什么圈套?”

楚留香又想了想,道:“我还是听不懂。”

金四爷沉下了脸,道:“要怎样你才懂?”

楚留香道:“不知道。”

金四爷厉声道:“好,我告诉你!”

他霍然长身而起,忽然已站在楚留香面前,左掌在楚留香眼前挥过,右手闪电般去抓楚留香的腕子。

这并不能算是很精妙的招式。

楚留香七八岁的时候,就已学会对付这种招式的法子。

他就算闭着眼,再绑住一只手,一条腿,也能避开这一招的。

但金四爷的招式却已变了,忽然间就变了,也不知是怎么变的。

楚留香忽然发现金四爷的右手在他眼前,本来在他眼前的那只左手,竟已扣住了他的腕子。

他这才吃了一惊。

这一两年来,他会过的绝顶高手,比别人一生中听说的还多。

石观音的身法,“水母”阴姬的掌力,蝙蝠公子的暗器,薛衣人的剑……可说无一不是登峰造极的武功,每一招使出,几乎都有令人不得不拍案叫绝的变化,不能不惊心动魄的威力。

但楚留香却从未见过,像金四爷这一招那么简单,那么有效的武功。

这一招好像就是准备用来对付楚留香的!

楚留香的腕子立刻被扣住。

金四爷低叱一声,额上青筋一根根凸起,手臂反抡,竟将楚留香整个人摔了出去。

他拍了拍手,吐出口气,脸上也不禁露出得意之色,显然对自己的武功觉得很满意。

谁一招能将楚留香摔出去,都应该对自己很满意。

眼看着楚留香的头就要撞上桥畔的石柱,金四爷就慢慢地转过身,挥了挥手,意思是要他的家丁们将楚留香的尸体抬去。

他已不准备再看见楚留香这个人。

一个人的脑袋被撞得稀烂,并不是件很好看的事。

谁知他刚转过身,就看见一个人笑嘻嘻地站在他面前看着他。

这人正是他永远不想再看到的那人。

金四爷的脸突然僵硬。

楚留香正站在他面前,笑嘻嘻地看着他,全身上下都完整得好像刚从封箱中拿出来的瓷器,连一点撞坏的地方都没有。

金四爷的目光从他的头看到脚,又从他的脚看到头,上上下下看了两遍,忽然冷冷一笑,道:“好!好功夫!”

楚留香也笑了笑,道:“你的功夫也不错。”

金四爷道:“你再试试这一招!”

说话的时候他已出手。

他每个字都说得慢,出手更慢,慢得出奇。

楚留香看看他的手。

他的手粗而短,却保养得很好,指甲也修剪得很干净。

而且不像其他那些养尊处优的大爷一样,小指上并没有留着很长的指甲,来表示自己什么事都可以不必做。

这双手虽然绝不会令人觉得恶心。

但有时却的确可以令人送命!

他左手的指头看来更粗硬,更短,显然也更有力。

现在他的左手虽已抬起,却没有动,右手也动得很慢,慢慢地向楚留香伸过去,好像想握一握楚留香的手,跟他交个朋友。

现在这只手看来的确连一点危险都没有。

但也只有看不见的危险,才是真正的危险。

这道理楚留香是不是懂得?

他好像不懂。

所以等他看出这只手的危险时,已来不及了!

忽然间,楚留香发现自己两只手都已在这只手的力量控制之下。

无论他的手想怎么动,手腕都很可能立刻被这双手扣住。

他没有动,并不是因为不想动,而是根本不能动。

金四爷手背上的青筋也已凸起,指尖距离楚留香的腕子已不及三寸。

楚留香轻轻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金四爷的手已扣住了他的腕子——不是右手,是左手。

他的右手还停在那里,左手却已突然闪电般探出。

这种招式说来并不玄妙,甚至可以说是很陈旧很老套的变化。

但他却用得实在太快,太有效!

楚留香的注意力好像已完全集中在他右手上,根本没有防备他这只左手。

要命的左手。

金四爷再次低叱一声,楚留香的人就立刻又被抡了过去!

眼看着他又要撞上桥畔的石柱。

这次金四爷既没有转身的意思,也没有准备再看的意思。

他目光灼灼,眨也不眨地盯着楚留香。

几十个人站在这里,四下里却静得像完全没有人一样。

没有人欢呼,也没有人喝彩。

这些人已被训练得铁石般冷静,金四爷一招得手,他们甚至连手里已张满了的弓弦都没有颤动一下。

但他们的眼睛却也不能不去看楚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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