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燕燕便收到耶律贤送来的几本绝版旧书。这却是她知道韩德让正在搜集一部叫《永徽律疏》的唐朝律典,偏生缺了几卷,昨日就乘机问耶律贤,哪晓得耶律贤居然有此收藏,慷慨应允送与她,因此这一早就送来了。
燕燕大喜,带上书又往韩府而去。
此时韩府之中,却正有贵客上门。
韩夫人欢欢喜喜地迎到檐前,来的正是三司使李继忠的妻女。两家当年在幽州十分要好,她更喜李氏女儿幽静娴雅,自小便疼爱十分。
这两位夫人坐在堂上,却刚好是明显的对比。
韩匡嗣的妻子姓萧,属于奚王一族,虽非后族,却也是契丹大族。当日韩知古父子得应天太后倚重,因此两代都得赐婚奚族萧氏,也算得荣宠。韩匡嗣得妻族相助,也因此有机会始终深度参与皇族事务,而被视为亲信。
韩夫人是典型的契丹妇人,身材健壮,浓眉大眼,说话行事均是风风火火,但她却对坐在旁边的李夫人赵氏羡慕不已。但见李夫人母女都是眉目如画,行动如弱柳扶风,一派典型的汉家女子模样,这种风姿,是她一生羡慕而不可得的。
其女李思与韩夫人见了礼,便奉上自己亲手绣的全套用品,从抹额到腰带到鞋子样样俱全。
韩夫人看得眉开眼笑,拿起一个牡丹穿蝶的抹额,但见那蝴蝶翅膀竟似活的一般,不禁连声夸赞:“这是思儿绣的啊,真是漂亮,你们汉家姑娘啊,就是手巧。”
她夸了半天,扭头见李夫人神思恍惚,忙推了她一下,道:“妹妹,你看什么呢?”
李夫人回过神,看着堂上的一桌一椅,无不是当日熟悉的摆设,没想到一过十几年,自己会重踏此地。只是——一切已经是物是人非了。
眼前的妇人,热情单纯地把自己当成好友,而自己这一生的期望,恐怕也要落在女儿身上了。想到这里,李夫人随即回过神来,微笑道:“只要萧姐姐你不嫌弃就好。”
韩夫人握着李思的手,啧啧赞叹不已:“哎哟哟,你看这小手,水葱一样,这么细,这么软,我这握着就舍不得放手了啊。妹妹你真会教孩子,我真是恨不得有这么一个闺女啊,多可人疼!”
李夫人笑道:“萧姐姐你说笑话了,韩家满门俊杰,旁人羡慕你才是啊!”
韩夫人一拍膝盖,叹道:“嗐,别提了,我有什么好羡慕的,我是闹心才是。我生了一堆臭小子,好容易生两个闺女,如今还没桌子高,就已经跟他们哥哥也学得猴子一般了。我就愁啊,怎么教的跟你闺女似的能陪着当娘的说说话,能绣个花儿做个衣服啥的多好啊!”
方才两家见礼,李夫人已经见过韩夫人所生的五子二女,一时之间,竟是连羡嫉之心都变成死灰了。眼前的她不住羡慕赞叹着自己纤细的腰肢、水葱般的玉手、眉宇间的书卷之气,可是却不知道自己多么羡慕她那灿烂、无心事的笑容,那变得肥胖的腰肢恰恰是她儿女成群的象征。她为他生了这么多的孩子,足以证明她没有辜负韩夫人这个位置。
李夫人心中又酸又涩,幽幽道:“姐姐这话实在是心若憾之,实则喜之。姐姐为韩家开枝散叶,功莫大焉,不像我,只有一个女儿,实在对不住老爷。韩大人娶了您,是他的福气。”说着,神情变得黯然。
韩夫人却摇头道:“嘿,我喜个什么啊,我生的一窝狗熊孩子,从小到大就爱打打杀杀,滚得一身都是泥。我这家里啊,就没有一刻安宁过,我这头都给他们吵裂了。好不容易,个个都长大了,没几个成样子的,整天给我惹是生非,也就是老二德让稍好些,其他的,还是闹腾。可别的孩子闹腾,他不耽误给我生孙子啊,就是德让这个死气活样的臭小子,到现在还不肯成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说到此处,她却向着李思挤了挤眼睛。
李思正听着,冷不妨看到韩夫人的神情,顿时面红耳赤,忙低下了头不敢抬起。
李夫人轻叹:“这也是韩大人对他寄望过深,所以他对自己的要求也太高,以致误了终身。”
韩夫人伸手紧紧握住李思的手,她的手温暖得烫手:“什么高啊,哼,我看他是找不着了。我想了很多年啊,你们思儿要是能当我媳妇儿该多好啊。”一边就直接问李思:“我们家如今有五个儿子,除了老大、老三已经成亲,剩下的老二、老四、老五,随你挑,怎么样?”
李思羞红了脸,吓得挣脱了韩夫人的手,逃到李夫人身后声若蚊吟道:“韩伯母,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韩夫人却哈哈大笑起来:“哎哟,丫头你害臊什么啊,咱们契丹姑娘可不兴这么脸嫩的,你要不赶紧说一声,好男人可就让别人抢跑了。我告诉你,当初你韩伯父一走过我家门口,就被我一眼看中叼上了,我要不这么手快,他说不定就落到别人手上了。你看,对吧!”
李夫人怔了一怔,十几年的疑惑,不想今日竟无意得知。当年两人彼此有情,虽未表达,却已心许。他当日正处朝政动荡之间,她不忍影响他的事业,默默等候。可谁想到忽然传来消息,他要另娶她人。她原以为,他是为了家族而做此选择,可是却没有想到,一切仅仅只是因为眼前这个女子,比自己勇敢,比自己果决,甚至比自己更坦白。
她也知道,他们夫妻后来也算得恩爱,她只以为是日久生情,但却没有想到,也许只是一开始她就比自己更热情,更主动。而韩匡嗣,不忍负了这女子深情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