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耶律贤昏昏睡去,韩匡嗣吩咐了楚补几句,方离了耶律贤营帐。
韩德让已经在帐外等候甚久,见了他出来,待要发问,便见韩匡嗣一个眼神,只得跟着父亲回去。一进营帐,就跪下请罪:“是孩儿失职,连累大王重伤,请父亲责罚。”
韩匡嗣疲惫地摆了摆手:“你起来吧,此事你又能怎么样?主上的御驾,也不是你能进去的,你纵然在场,也是无助于事。”他见韩德让仍然郁郁,看了看帐中无人,压低了声音:“而且,此事我看是大王的苦肉计。”
韩德让脸色大变:“苦肉计?”他话一出口,已经想明白了,心中一痛,叹道:“唉,大王实在太过急进,也太不顾身体了。万一为了救驾失去性命,那什么谋划都完了。”
“可是有了这场救驾之功,至少这几年之内,皇子贤可保无恙。照那一位……”韩匡嗣指了指穆宗御驾方面,长叹,“如今这种杀法,隔三岔五地查叛党抓谋逆,各宗室亲王郡王,就算什么都没做,也保不住哪天会莫名其妙死于非命。他这一招虽然是冒险,但是至少可以解上那一位三五年疑心了。”
韩德让心中却是极难受,当年韩匡嗣在他才十岁的时候,便将他一生就此绑定了耶律贤,他有过暗暗的怨怼之心,他的兄弟都能够在父母身边,无忧无虑,而他却是从小就在杀机重重中孤独远离,可是每每一看到那个比他更小,却也负担更多的孩子时,他心中的怨怼之情,便全然消失了。与这个四岁便失去一切,夜夜在噩梦中醒来,比他承担着更重杀意危机的孩子相比,他还有什么可怨的。可是哪怕他陪着耶律贤经历再多,“苦肉计”三字,仍然令他痛到肝胆俱裂……
他站在那里,心乱如麻,只听得韩匡嗣吩咐他几句,便抽身去看耶律贤。耶律贤正倚坐在床上,刚由迪里姑为他换好药,见韩德让进来沉着脸,莫名心虚起来,赔笑道:“德让哥哥,你来了。”
韩德让满腹心事,见他赤着上身,包着白布,心头剧痛,走到他面前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番,却是抿唇不说话。
耶律贤声音越发弱了下来:“徳让哥哥,你生气啦?”
“大王当机立断,英明果决,臣岂敢生气。”在旁人眼中,明扆皇子是那样的温良无害,只有一直看着他长大的韩德让才明白,在他病弱的身躯下,有时候会有孤注一掷的赌性。而他阻止不了他的这种狠决,又心痛于他的孤注一掷,只能自己生闷气。
耶律贤一个眼色,楚补心领神会,立刻带着其他人溜了出去。耶律贤见帐中无人,便倚小卖小起来:“徳让哥哥,你休要生气啦。是我错了,我保证,绝对没有下一次了好不好?”
韩德让狠狠瞪了耶律贤一眼:“你还敢有下一次?学别人救驾,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个什么状况吗?车中还有只没在,罨撒葛在,轮得到你救驾吗?”
韩德让发起火来,耶律贤反而松了一口气,他笑嘻嘻地道:“好,都听你的。下次再有这种事,我直接拉罨撒葛去挡剑。”
韩德让长叹一声:“是臣无能,才令得大王行此险计。”
耶律贤本是仗着脸皮厚同他开玩笑,见他如此,也收了笑容,拉着他的手:“德让哥哥,除了我自己,谁也消不得他的疑心。你们纵有天大的本事,又能如何?他既动了疑心,那是不见血不收的……”
韩德让听得最后一句,不禁心惊胆战。他自然知道穆宗的性情,这个极端聪明又极端脆弱的疯子,或许不懂朝政也从不肯听进人言,但对于人心的异动,对于危险和阴影竟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他虽猜到耶律贤行苦肉计,必是有不得已的原因,可是听他亲耳说起,仍然心惊,颤声问:“他如何会疑心到你了?”
耶律贤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只是说,那个疯子,有时候让我……很害怕!”说到这,他的手也不禁颤抖了一下。
韩德让不禁伸手,握住了他:“如今已经无事,危险已经度过了。”
耶律贤看了一眼韩德让,还是再解释了一句:“其实,今天那拨刺客要杀的不仅是他,还有我。当时情况危急,我若不是冲到他面前挡住前面那一剑,也逃不开后面刺来的另一剑。我倒不如赌一赌……”说到这里,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嘴角一丝微笑:“好在我赌赢了。”
他这话,也向韩德让解释了自己行苦肉计的无可退路,并非是有意而为,也免得韩德让内疚。
韩德让叹道:“幸好只是外伤,心口似乎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刀,也没有伤及内腑,总算是有惊无险。”
耶律贤一怔:“什么东西?”抬手欲往胸口去寻找,又意识到了什么,颓然垂下了手,咳嗽了两声,苦笑,“当时情况混乱,我只好大喊一声‘主上当心’,权当救驾,若不然,只怕我会成为头一个被怀疑的对象。”
“这也算是将错就错了。只是这刺客如此丧心病狂,如果不彻底解决,只怕后患无穷。”
耶律贤冷笑:“皇族三支,东丹王一系是我,太宗一系是主上,有人想将我们两人同时除去,你觉得,会是谁呢?”
“李胡?”
“正是,哼,没想到李胡竟然如此不过脑子,此番行刺失败,主上岂能饶他。他倒不要紧,我们便失了一道挡风的墙,日后许多行动就不方便了。”耶律贤眉头紧皱,长叹一口气。
这一次,以穆宗的性子,是绝对不会再轻易放过李胡的。但李胡一倒,他后面的行动,应该怎么办呢?
此时他还未能出宫建立自己的羽翼,接手父亲留下来的斡鲁朵势力,更重要的是,接下来他要直面穆宗。他还未做好准备,但他必须挺胸面对。那个人利用察割阴谋杀君夺位,毁了他的一切。
而他,要在未来,杀死那个人,夺回父亲的皇位。他顿了顿,道:“太祖留下的三房之中,我们这一房和太宗皇帝这一房的宫卫都经历了几次拆合,唯独李胡一房始终如一。如今他们麾下的兵力虽然比不过主上,却远胜过我们这一房。从长远看,这对我们的大计不利。”
韩德让会意:“你的意思,是让罨撒葛动手,拆一拆李胡手中的势力?”
“李胡还有几个儿子,也是一部分帮我们牵制主上的力量。”
“但他们目前,却没有能力与主上一斗。”
“所以我们还要另找力量。”
韩德让皱眉:“大辽开国至今,太宗皇帝是由母后支持,夺了让国皇帝的皇位。而先皇,则是借军中势力得到拥戴……”这两点,耶律贤却是一点也沾不上,还有就是:“如主上,则是勾结察割谋杀先皇……”但穆宗继位之后,太明白自己得位的原因,因此对于自己的近卫军管得十分严,像察割一样再来一次,已经绝无可能。
耶律贤亦沉默了,苦笑一声:“再想想,我们有的是时间。”
“若能够趁着主上疑心消除,大王伤好之后,当可向主上要求出宫立府。”这样,耶律贤就可以开始掌控世宗留下的斡鲁朵,才能够对皇位有一争之力。
耶律贤点了点头:“这也是一个办法。”
两人说了一会儿,韩德让见耶律贤情况尚好,而穆宗大军就要继续回京,耶律贤留下养伤,必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就出去打理了。
耶律贤看着韩德让走出去之后,楚补进来侍候,便招了招手。
楚补会意,趋到他床边低声问:“大王有何吩咐?”
“你可记得我那双鱼玉佩?”
楚补忙点了点头,他从小服侍耶律贤,一应衣饰都由他经手,这双鱼玉佩几天前不知从何而来,耶律贤却一直贴身而藏,从不离身。听闻耶律贤一问,机灵的他便已经想到原因,忙道:“昨天大王受伤,手中犹握此物,小人恐有不便,因此收了起来。只是那玉佩、那玉佩……”
耶律贤见他支吾,烦躁道:“又怎么了?”
楚补这才自耶律贤枕下取出一个手帕包着的东西,打开捧到耶律贤面前:“大王请看。”
耶律贤顿时脸色变了,那玉佩已经裂为对半,裂口都是残缺的。
楚补看着耶律贤的脸色,劝道:“大王,若无这玉佩替大王挡了一下,大王的伤势,恐怕难料了。”
耶律贤吃力地伸出手,隔着手帕,紧紧握住那已经碎裂的玉佩。今日的苦肉计,实在是险而又险,他此时还活着,甚至还解决了穆宗的猜忌,不仅仅是他自己的决断,也有这玉佩帮助他抵消那一剑伤害的原因吧。
那个少女是谁,于乱马群中帮他挡住了罨撒葛的追捕,把他安全带回营帐避过查探,又留下双鱼玉佩,帮他挡了致命一剑。这是长生天怜他孤苦,为他降下的仙女吗?不管她是谁,他一定要找到她。他闭目良久,睁开眼睛,吩咐:“楚补,回京以后,你找匠人看看,能否找同样的玉质,再雕一块?”
楚补应是以后,他又道:“这样的玉质不多见,我观雕工亦似本朝,你去打听一下,这玉佩的原主是什么人。”
楚补一怔,连忙应下,耶律贤这才松了口气,闭目又沉沉睡去。
他终究还是有些失血过多,不能久持,这一夜倒是睡得昏天黑地,直至天明才醒过来。他素来觉浅,平常醒了也并不起身,只是闭目继续躺着,能够躺多久就躺多久,也算安神。此时帐中只有楚补、婆儿轮流守夜,并不知道他已醒。帐中帘子极为遮光,黑暗中只闻得一人声息重,这是睡着了;一人声息浅,这是坐着守的。
帐外远处隐隐有马鸣车动之声,想是穆宗等人在拔营回京;近处却有小鸟啾啾,想是畏大营喧闹,因他这边不起营,诸人怕扰了他睡眠,因此不曾有响动。细听之下,鸟叫声中,似乎有一个活泼如小鸟的声音,若有若无,竟有几分酷似那日留下双鱼玉佩的少女声音。
耶律贤撑起身子,想要探头细听,却正触及伤处,不由得“哎哟”一声,惊动了楚补,惊醒了婆儿,两个侍从忙扑上来掀帘透光,搀扶询问。
这一闹,外头的声音便听不到了,耶律贤一急,嘘声道:“别说话!”两个侍从虽不解其意,但检查过耶律贤身体发现他伤口没有裂开以后,也都听话地闭了嘴。
耶律贤再竖起耳朵去听,却只听得鸟叫声,没有什么少女的声音了。他有些烦躁,然而看着两个忠心侍从的神情,却也舍不得骂他们。又有些疑惑,难道是自己思念太深听错了不成?
一时心烦意乱,最终还是挥挥手,重新躺下,闭上眼睛,试图能再听到那个少女的声音。然而等了很久,也没有听到。他想,他是幻听了吧。却不知道,刚才燕燕就在离他营帐不远的地方,与韩德让说话。
昨日之事乱成一团,唯有燕燕不知内情,关心韩德让心乱如麻。这一夜便没有睡好,一直折腾着乌骨里,一会儿问:“你说这刺客哪来的?”一会儿又问:“你说皇子贤会不会死?”再一会儿又问:“德让哥哥会不会有事?”气得乌骨里掀被坐起,竖着眼睛骂了她一顿,并发誓明日再不许她与自己同睡,燕燕这才消停了。只是当乌骨里毫无心事地入睡以后,燕燕却是睁着眼睛,到了天亮。
燕燕听说众人要随御驾回京,而耶律贤因为伤重要留下,便第一个先问:“那德让哥哥呢?”
胡辇说:“德让自然要留下照顾明扆大王的。”
“那我也留下来。”
胡辇沉下脸来:“胡说八道,你留下来做什么?难道要让人以为,爹爹准备将你嫁给明扆大王吗?”
燕燕急得顿足:“谁要嫁那个病恹恹的皇子了,我是说我留下来陪德让哥哥。”
胡辇却不理她,燕燕年纪小不懂事,她可不能任由妹妹耍脾气乱来。
此刻韩德让必与耶律贤寸步不离,若换了平时,燕燕要过去找韩德让,别人只会说笑一句,“小孩子终于长大了,春天到了。”但此刻若是燕燕过去了,就会变成“萧思温有意看好世宗系的皇子贤,所以派女儿过去看他”。
穆宗此番遇刺,这一回上京,肯定要牵涉到许多皇族后族,此时此刻,岂能够让自己卷进来生事?燕燕见姐姐不肯答应,情知找父亲也是一样结果,百般不甘愿,想找理由磨蹭着留下来。不想胡辇早有防备,将她所有的企图都道破了,才说:“休要胡闹,必须要同我一起上路。要不然,我会亲自来抓你走的。”
燕燕看着胡辇,忽然问:“大姐,那你会留下来吗?”
胡辇怔了怔,诧异道:“我为什么会留下来?”
她才说完,就见燕燕立刻笑得阳光灿烂起来:“好好好,大姐,我听你的,我跟你走。不过我要收拾一些东西留给德让哥哥,好不好嘛!”说到最后,燕燕的声音也不禁有些撒娇起来。
胡辇心中一动,看着眼前妹妹天真无邪的神情,想说什么,最终咽了下去,只是摇了摇头。燕燕却不明白姐姐的心情,如果说之前,她还为乌骨里的一句戏言而困扰,那么胡辇这一句回答,似乎就解开了她所有的困扰,让她终于恢复了精神,兴冲冲地收拾了许多东西,忙着来找韩德让。
韩德让在耶律贤营帐边另搭了一个小帐,燕燕到了帐前,正要进去,想起昨日之事,就叫了信宁进去通报。
韩德让正要起身去耶律贤帐中,就见信宁进来通报,说是燕燕来了。他不禁失笑,看来上次她清晨闯入被自己迁怒之后,这次就格外注意了,这样一想,也不禁对这个素日头疼的小妹子有了新的看法。
细想她闯过的祸虽多,却并不是故意生事,只是因为她过于旺盛的好奇心和某种容易把小事变成大事的体质。这几年看来,她已经懂事许多,会从闯过的祸中吸取教训,至少不会在短时间内太过明显地把同一件错事犯上两次。想到这里,他忙起身更衣出去。
燕燕站在外面,正焦急地转来转去,见他出来,叫了一声:“德让哥哥——”眼圈一红,委屈得差点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