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阿龙留给你的东西。”
绘里奈看向剑匣里的书,神色复杂,有怀念,有悔恨。
古雅人听到称呼心中一动。
谁?
阿龙?
龙之介?
他父亲留给他的?
想起曾在公安课看到的密藏档案,古雅人忽然有个大胆的猜想。
自己的这位父亲不会是因为参加日本的赤军运动才会……
但是想想又不太对。
赤军派脱胎于日本革共同(革命的共产主义同盟)第四次分裂,自诞生起就被财阀蛊惑误导,冲着极左翼恐怖组织的错误方向一路狂奔。
虽然算算年龄,古龙之介好像正赶上赤军派独立那会,但是当时的主要骨干都来自一流大学的学生,古龙之介一个极道出身的黑帮分子,年纪轻轻坐上了“少主”的位置,怎么会加入赤军派?
况且,日本左翼在昭和四五十年(六七十年代)热衷于学生运动和市民运动,和战后的极道是格格不入的两路人。
极道与官员关系密切,由于战后劳资关系紧张、美丽自由国控制日本经费,极道不仅是高官们的“白手套”,而且还充当着“清道夫”的角色。
可以说,极道就是打压左翼最锋利的一把刀。
所以古雅人困惑,这分明是两个完全对立的身份。
日本左翼并不是个褒义,他们缺乏理论纲领、内斗严重、滥用暴力,激进地想要推翻一切,不说是彻头彻尾的毒瘤,但也绝不是个好东西,和中国农工土壤诞生的党完全不同。
或许诞生之初的设想是好的,但是上层缺乏思想储备,轻易被财阀暗中引导向错误的道路。
昭和中期,暴力团为了维持战后的社会秩序,都多少会做些街道调和的工作,甚至有些市民对他们的印象比赤军派都好,这种特意的对比很难说没有财阀的影子。
古雅人在公安课看过他名义上父亲的调查档案,以古龙之介的身份,完全不可能是赤军派。
“你是说,村正?”古雅人试探问道。
绘里奈晃了晃脑袋,长发荡起柔顺的波浪。
“那是我送你的礼物,你很喜欢东方的文化吧?怎么,你在怀疑什么?”
古雅人这会不着急走了。
生出了极大的好奇心,他隐隐觉得弄清楚这件事对他梳理现在的局面有着极大的好处。
伸手拽过绘里奈枕着的木刀,盘腿坐下。
“请您好好和我谈一谈。”
“谈什么?”绘里奈不满地撇嘴,“你不是很不待见你的老母亲,着急要走吗?”
无论多少岁的女人,都是不讲理的。
古雅人深刻地领会到了这一点。
同样,他也明白另一个至理,多少岁的女人说自己老都是不能应和的。
“您怎么会老?分明是夫人圈内最耀眼的明珠。”
见到古雅人很有求生欲的抓准了重点,绘里奈满意地颔首。
儿子爱走不走,重点是不能说她老,哪怕她自己说的也不能赞同!
否则就是亲儿子,也当场拔刀教育给你看!
心气平顺了些,绘里奈自然愿意多说两句。
“我跟你说,这种漂亮话哄哄你老妈我就算了,外面那帮中年妇女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尤其小泉家的老太婆,哼,一把年纪了,就知道得瑟炫耀,不知道有多嚣张。”
“她呀,最喜欢你这样的青年才俊捧着她了。”
“我可警告你,你身边那些女人我不管,小泉家的女儿是绝对不能踏进我们家家门的。”
“是、是,您操心得也太多了……”古雅人应和着,突然一愣,“小泉家……是和鸠山有……”
未尽之意,绘里奈一下就听出来了。
漫不经心道:“傻小子总算不至于笨到家了,用你那点可怜的政治嗅觉能理解的话来说——”
“鸠山家是亲中派,福田家是反美派,所以我们两家天然亲近,但立场并非完全相同,有时候也会因为政治主张互相攻讦。不过看在盟友的份上,总归是点到即止的。”
“安倍家最滑头,倒是左右摇摆落个‘好人缘’,根子里还保留着强健本国的念头,不论是亲中还是亲美,只要是有利于日本发展的,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倒向对方。这一点上看,安倍家的小子简直学到了精髓,将来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
古雅人对日本政坛的家族和财团都不甚了解,终于听到个熟悉的姓氏,忍不住多问几句。
“安倍?安倍靖三?”(防和谐)
“咦?你对晋太郎家的小子也有了解?”
绘里奈惊奇地看了儿子一眼,道:“晋太郎前两年故去,很多人都以为安倍家不行了,本来正是大力扶持接班人的时候,顶梁柱却先塌了,大家都不看好那个软绵绵的小子。”
“但是啊,别看三郎那小子现在刚进入众议院,我可是知道晋太郎生前早就拜托了福田君(福田纠夫)和竹下桑(竹下登)照顾他,路都给铺好了,那小子也争气,堪称完美地接收了晋太郎在山口县的政治遗产。”
“现在这小子又和小泉一脉勾勾搭搭的,哼!会钻营的很!将来他一定会让那些自大的老家伙们大吃一惊!”
古雅人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原本以为是个乱七八糟的影视动漫世界,但随着一个个“原剧情”穿插到一起,开始又结束。
现实里也渐渐地发展出了和前世雷同的事件。
这里有铃木财团,替代了安田财团,但三井、三菱、住友等财团依然存在。
警察界的大佬多了白马家,政坛依然活跃着鸠山、福田、安倍、小泉、麻生等家族。
只要存在靠战争发家的血腥史,这个真实的世界,总少不了某些罪恶的家族和财团。
绘里奈斜睨了儿子一眼。
“我说你这蠢小子,可别因为向往东方文化就把福田家当成什么‘好人’,就连鸠山家自己,也不是什么善茬。”
绘里奈身为代族长,在儿子面前吐槽起自家也是毫不留情。
“嗯,这点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
亲妈骂起儿子顺口得不行,拿指头戳着古雅人的额头。
“你要是知道,能把警视厅大好局面搞成这样?”
“什么亲中、亲美的,不过是让你能理解的比喻,你还当真了?”
“都不过是一种噱头罢了,连席位都逐渐世袭的日本,立场、能力、抱负,这些重要吗?”
“是有一些有想法有能力的政治家,但那又怎样?”
“选区、姓氏、资金,这些才是决定未来地位的东西。”
“除非是入赘,不然那些老家伙可没办法保证自己的继承人就一定够出色。”
“所以,蠢小子你搞错了重点,才会在警视厅一筹莫展。”
“什么警部、警视正,拉拢他们或许有些作用,但能左右局势吗?”
“他们的立场重要吗?与政客们抗衡显得你能量很大吗?扳倒了一个京都草包,除了让警视厅基层警员多了些茶余饭后的谈资,让你获得了什么好处?”
“蠢儿子,你就没搞清一直阻挠你的‘敌人’到底是谁。”
“警视厅几个部长的争权夺利就让你如临大敌了?”
“记住——”
“没有了财阀,财团依旧存在,而且他们的影响力比你想象得要更深远。”绘里奈意味深长道。
古雅人陷入沉思。
他并非顽石,只不过受限于眼光和经验,才一直对政治的认识有所偏颇。
更何况日本的玩法和国内是完全不一样的。
看着若有所思的古雅人,绘里奈貌似随口一提的样子:“对了,那个铃木家二小姐不是和你关系不错?最近怎么样了?”
古雅人从沉思中惊醒,顿时警觉。
“你又想搞什么联姻?”
“别说这么难听嘛,年轻人就要多多来往,让你们这些小家伙陪我们老人家的宴会,你们还不乐意呢。”
“我看园子那丫头就挺不错的,性格又好,人也单纯可爱,真要陪长辈们出席活动,也是得体,一看就是会心疼人的。若是当我儿媳的话,我也是喜欢得紧的……”
“开什么玩笑!我比她大了快十岁了,你整天都在想什么?”
绘里奈满不在乎道:“十岁有什么关系,二十岁以前看着差挺多,等你到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四五十差距很大嘛?”
见古雅人抗拒意味十分明显,绘里奈话音一转:“你要是实在不愿意,那就算了。你是有喜欢的人了?”
“不劳您费心。”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作为母亲的我,也是有责任给你参谋参谋的嘛。”
古雅人心思还停留着琢磨近期的局势,下意识回了句:“起码年龄也要跟我差不多的吧?”
“好!”
绘里奈双手合十一拍,高兴道:“那就这么定了!”
古雅人:“???”
“等会、等会,什么就定了?”
绘里奈眨巴大眼睛:“你和梨花酱的婚期呀~”
“什么鬼?!!!”
古雅人腾得站起来,气笑了。
“你在这儿给我挖坑呢!拿园子说事,原来是以退为进,给我下套?!”
“什么什么就定了!我怎么不知道?怎么就婚期了?”
“还有你那一副熟络的口气——梨花酱、梨花酱的,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不知道你跟她这么熟了?!”
古雅人本来被打断了思路,就有些不爽,这会看到这女人卖萌的表情,假装无辜,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像机关枪似的,啪啪啪地一连串夺命问号。
绘里奈奇怪地看着自家蠢儿子,就像是看到白菜喂到嘴边还不会拱的小猪仔。
“你在说什么蠢话呢,这不是早就定好的吗?”
“什么定好了?”
“你和梨花酱的婚事呀,啊咧咧,我难道没有告诉你嘛?”
“……”
古雅人额头肉眼可见地鼓起青筋,怒气要爆炸出来了。
“给、我、说、清、楚!!!”
绘里奈小手挡住嘴巴,一副“惊讶”的神色。
“藤原家在外务省可是有很大能量的,原先跟鸠山家也算是匹配的,两家为了强强联合,就定了娃娃亲。”
“但是嘛——”
说到这儿,绘里奈不好意思地绕了绕耳边的头发,一脸羞涩的模样。
“我不是和你爸爸跑路了嘛,这事儿原本就算了,或者有可能换成两家旁系,总不能结亲不成,变结仇了吧。”
“藤原家也没说什么。”
“不过,这不,老娘我又杀回来了,”绘里奈挺了挺胸,“既然我是代家主,那这事不就我说了算嘛。”
“我一看梨花酱这丫头——好骗……啊不,单纯可爱,模样身段也俊俏。”
“那身材,啧!”
绘里奈发出大叔般的咋舌声,简直是人间油物。
古雅人眼睛眯起来,身上开始散发若有若无的危险气息。
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周遭冷凝的气场,绘里奈收敛了几分,一拍巴掌。
“我一想,这不正好和我优秀的儿子很相配嘛!”
“诶嘿!”
“我立马就去提亲,你猜怎么着?”
“诶嘿!”
“藤原家主简直乐疯了,人家姑娘也很仰慕你,二话不说偷偷跑去公安部给你打下手,又是查缺补漏又是暗中相助的……”
古雅人越听脸越黑,头顶仿佛升腾起了黑色烟雾。
绘里奈没发觉儿子的“黑化”,还在兴奋地滔滔不绝。
有道是,金刚怒目,雷霆降魔,佛爷来火了也要捶你个满脸花。
古雅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完全忘记了和眼前“母亲”的隔膜防备,只觉得眼前这老太婆,好特么欠锤啊!
诶嘿你个鬼呦!
咚!
右手他有自己的想法。
超过思考的速度就给了绘里奈一记爆栗,敲得绘里奈眼泪汪汪。
“啊!”
绘里奈捂住脑袋,一脸不解。
古雅人深吸一口气,扭头看向妹妹绘美:“她平时也这么跳脱的吗?”
妹妹毫不犹豫点头。
“这么个戏精当家主,鸠山家要完了吧?”
妹妹犹豫了下,摇了摇头,没说话。
母亲抱着脑袋,悲愤道:“绘美,你居然还犹豫了!”
古雅人颇感头疼,有种拿她没办法的无力感。
怎么说呢,换个角度,这么丝毫没有羞耻心的人果然不可以常理论断。
从某种角度上说,也是可怕得很,怪不得能坐上家主的位子。
心黑、腹黑、手黑,哪里都黑。
这么个掌握权势的大人物无所顾忌地撒起泼来,的确是让人很难招架。
一人千面。
不知怎么,古雅人突然觉得眼前的鸠山绘里奈有种莫名的即视感。
贝尔摩德?
把脑海中莫名的联系甩出去。
这两人应该没什么交集吧?不过,想一出是一出的风格的确有点像……
古雅人深吸口气,平复了下心态。
“你这样也好意思要求绘美活得那么辛苦?也不知道你怎么理直气壮地安排绘美的人生。”
“不是噢,欧尼酱。”绘美柔柔弱弱地开口,语气充满坚定,“是我自己选择的,妈妈已经很辛苦了……我希望能帮到她,也希望……”
顿了顿。
妹妹抬头,目光灼灼看向古雅人。
“我也希望能将来能帮到哥哥你。”
“说什么傻话,我有什么需要……”
“我都知道哦,”妹妹轻声道,“哥哥做的事妈妈一直在关注,所以我全都知道哦。”
抛开敬语以后,现在的氛围才有了点家人间谈心的意思。
绘里奈不知什么时候正坐好,又恢复端庄的仪态。
“看到了吧。”
“我原以为我的儿子是优秀的,现在看来,你连绘美的觉悟都够不上。”
“说什么蠢话,接受联姻就叫做有觉悟了吗?!”
“你看,你还是不懂。”
“我讨厌有话藏着不说,如果你真想和我好好谈谈,就别故弄玄虚!”古雅人感觉自己血压高了点。
绘里奈反而心平气和道:“不是我故弄玄虚,而是你被我牵着走,我已经提醒过你一次了,可是你还是不长记性。”
“庭院的布置、谈话的气氛和节奏,你总是会被这些外在的东西干扰。”
“我承认你做情报是非常优秀,甚至优秀到令人胆颤心惊,但是其他方面你还差得远。”
“知道吗?你不能有弱点。”
“如果你不是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如果我没有重新拿回家主的位子,如果不是绘美一直表现得无懈可击,给了家族容忍你的理由。”
“就凭你掌握的东西,就凭你优秀到令人心寒的情报能力。”
“你现在不是站在这里冲我发脾气,而是应该在东京湾海底的水泥柱子里反思一下自己,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弱点被人拿捏。”
“不想回归鸠山,可以。”
“不想娶藤原家的千金,也可以。”
“但你,凭什么?”
“就凭你那些可笑的人脉?”
“呵,未来是年轻人的,但现在你们翻不起浪来。”
“还是凭你背地里搞的情报网?”
“我承认那很出色,但那就是你的取死之道。”
绘里奈一番话说得古雅人冷静下来,他开始仔细思考。
是因为身体上的血缘影响?
还是因为他下意识觉得绘里奈能够帮到他破局?
明明在贝尔摩德面前他都能不落下风,为什么从踏进大门开始,他的表现屡屡受挫?
一人千面的确很迷惑人,但他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挑动情绪的人。
到底哪里不对劲?
古雅人心底隐隐怀疑起来——原身真的是因为超长的“死亡回归”导致意志崩溃而消失了吗?
如果原身是他自己穿越而来的,具备一样性格的,那么十多年的生活,不可能与母亲相处时有这样异常的情绪波动。
他本身就是个非常冷静的人。
生理上下意识的情绪反应,更像是一种“预警”?
难道“我”和家人的关系,和留下来的手机、资料库等等东西一样,是一种“线索”?
“你在想什么?”
绘里奈打断了古雅人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