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传摇烛散能修改人的记忆,改变得毫无痕迹,真实得就好像从来都是那么回事,从来没有被篡改过一样。
谢白感觉自己的心脏突然被人抓了一把,说不出来是骤缩得发疼还是鼓胀了太满的情绪,他轻轻问道:“在孔雀湖的那天晚上,你们给我造的梦,也是真的?”
鲛人道:“我不知道你究竟梦了什么东西,但是我以我们这一支族的名誉发誓,绝对是真的,真的不能再真,有一点儿假的我把脑袋摘下来给你当球踢!”
娄衔月:“……你这恶心孩子。”
谢白却根本顾不上跟他们说话了,他满脑子都充斥着“真的”这两个字——
所有都是真的,那整个梦境,全是真的。他自己记忆里的才是被动过手脚的,所以那天他被圈在金线里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把殷无书推开,而殷无书也真的……
洛竹声说他一共有两枚摇烛散,两枚都被殷无书拿走了。
现在谢白知道了,一枚早在百年之前,殷无书就用在了他身上,一枚现在依旧用在了他身上……他不知道当年殷无书抹掉那段记忆是因为什么,但是这次他差不多能猜到。
为了让他把最后这一段事情全都忘了。
殷无书想自己把该解决的事情全都解决掉,再从他脑中将所有的一切抹除干净。
也怪不得刚才在冻原之上,那冰下人一句句把殷无书藏掖多年的东西全抖落出来的时候,他会那么平静。
因为在他看来,谢白只是知道一时而已,等一切都解决了,谢白就会在摇烛散的药力作用下,把这些全都忘记干净,那样,即便他是生是死,伤或不伤,都跟谢白没有牵连了。
可是你凭什么?凭什么替我决定我记得或是忘记……谢白一时间几乎说不出自己究竟是生气更多一点,还是因为殷无书而觉得难过更多一点,又或者是懊丧和心疼更多一点。
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绝不想继续这样站在战局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一定有什么办法的,一定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到殷无书!
谢白突然转头问娄衔月:“娄姨,有没有什么法阵,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真正地活下来,不是养尸也不是夺舍聚魂。”
娄衔月被他问得一愣,道:“什么意思?你是说殷无书可能会死?”
谢白摇了摇头:“不好说,你精通各类法阵,有听说过这样的东西吗?”
娄衔月皱着眉,沉吟片刻,抬头有些为难道:“怎么说呢,其实生死这种事情,是最不可违背的,所以有关逆转生死的东西全都是禁阵,而且每个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得到的结果还都并非如意。就比如你所说的养尸或是夺舍聚魂,都是有缺陷有更改的。真正地让人活过来……我还真的没见——”
“噢!”娄衔月说了一半,突然话音一转,道:“还真有一个!其实这也不是真正的起死回生,倒是比其他的都更贴合你所说的。这个阵法究其根本,其实是束魂的,在束魂的基础上改了一道。相当于在人死的瞬间,在那个临界点上,把魂再拦回来。按理来说顺序上是有先后的,就是人先死,然后这阵法再起作用,但是因为这之间的时间间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相当于同时,所以基本就跟你刚开门就又被人堵回去了一样。懂我的意思么?”
谢白点了点头,道:“这阵法怎么布?”
娄衔月又面露难色道:“其实阵法我会画,但是我画阵的时候没有足够的灵去支持,所以即便画完了也没什么效果。而且这个阵法要耗的灵力太大了,大得几乎不是单人能承受的,别说我了,就连殷无书来画都只能勉强成个形。”
谢白眸光一暗,如果说连殷无书那样强大的人都只能勉强画成形,那么在场的三个就根本不用指望了。谢白虽然厉害,但体质问题,一直很受限制,况且他的厉害离殷无书还有很大一截的距离。
就在他还没彻底想好对策的时候,娄衔月突然抬头朝那片薄雾看了一眼,道:“要崩塌。”
谢白一愣,娄衔月的预感向来灵得很,果不其然,就在她话音刚落下的一瞬间,守在薄雾外面的敖因突然一阵躁动不安,疯狂地嘶吼了几声,焦躁不定地在门口徘徊了两步,第三步还没踩上实地,就听一阵雷鸣般的炸响,那片看起来萦绕着薄雾的天空突然间分崩离析,化成无数光块塌落下来。
巨大的潮水声伴随着狂风呼啸骤然响起,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陡然闯入进来一样。
铺天盖地的黑水涌流而出,数十条巨大的黑龙同时翻腾直上云霄,山峦起伏般翻搅着,直扑向谢白他们。
娄衔月跟鲛人被吓得目瞪口呆,他们两个被谢白包了个圆,一手一个拎住猛地腾空,带起的气流像一座拔地而起的陡峰又瞬间散了。
直到这时,谢白才看清,那些所谓的黑水其实根本不是水,而是聚集在一起的密密麻麻的幽灵军,只是他们灵敏异常,又无形无状,那些如流水一般的全是从他们身上散出来的阴煞气。
这些幽灵军因为阴煞之气深重,又被镇了千万年,怨气深重。那些黑气一旦近普通人的身,都可以吞灵噬魂。
殷无书还真的没有虚张声势地哄骗他。
大概是因为那冰下人属极阴的关系,这十万幽灵军形成的黑色潮水和数十条黑龙非但不会攻击伤害他,反而还受他操控,也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方法,不过这十万幽灵军应该就是他用来压制殷无书的筹码。原本势均力敌两不占优的人,其中一方突然多了这样的助力,胜算简直能翻倍。
“怎么还不走!”殷无书从他们身边一晃而过,一手推出一道厚重的气墙,将冰下人挡开,一边把谢白他们赶得更远一些,皱眉道:“添什么乱!回去!”
冰下人宽袍大袖一滑便是百来米远,笑着的声音顺着风传过来:“觉得讽刺么?当初你我最大的分歧就在这了,我留着心,你挖了个干净,我觉得大道三千,无所拘也,红尘善恶里滚一趟没什么不好,至少痛快自在。你却把这些东西全都视作身外物,毫无干系,求个极净,半点红尘不想沾身,看上去监管万千妖灵,其实漠然世外,什么都不在乎。”
“结果呢——”那人嘲讽地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笑殷无书还是笑他自己:“万千年世间混下来,负累满满,我差点成了个疯子,烦躁之下也终于掏了心,你却反倒开始愿意沾点世间尘土了,开始有爱有恨割都割不掉了,真是好大一个笑话。”
他说着话,两人之间的交手却丝毫没有停过,一招比一招快,直打得黑龙遮天,黑水没地,金色的丝线如同闪电一般在一片乌黑中穿梭纠缠,既牵制着冰下人,又牵制着亡灵君。
殷无书听了冰下人的话,终于不再吝啬地给了他一句回应:“物极必反。”
“所以要重头来过?”冰下人哼一声。
殷无书嘴上没再答话,身形却丝毫没慢半步,逐渐加快的攻势已经足够回答这句话了。
“刚巧,我也这么想……”冰下人满是邪气地笑了一声,而后铺天盖地的黑色幽灵军在他的操纵下陡然一收,猛地将他们包裹在内。
一时间天地惧黑,半点儿光都透不进来,周围全是死气和危险,动一下都可能会陷入更严重的险境之中。
就在众人两眼全黑,一时间有些仓皇无措时,一声尖利的鸣叫声突然划破长空,清越至极。密不透风的黑色牢笼突然被划开了一条数十丈长的口子,被挡了许久的天光陡然映照下来。
“毕方?!”冰下人的声音陡然一紧,诧异道。
谢白应声抬头,就见一只硕大的飞鸟从天光中划过,它身上已经没有了一丝皮肉,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骸骨,泛着森白的光,但它每扇动一下双翅,骸骨之上就会带起一道流火,将森白的骸骨包裹在其中,像是火铸的躯壳一样。
它鸟喙尖长,身下还半蜷着一只指爪尖利的脚,刚才那道裂口就是被它用尖喙和指爪划开的。
“你什么时候召来的毕方?!骨肉都烂成了灰,它怎么可能再被召出来!”冰下人皱着眉猛退数十丈,抬手堪堪勒住黑潮。这里的十万幽灵军战力强劲确实不错,也确实能在势均力敌的时候成为他的一大助力,因为数量多的关系,能最大可能地分散殷无书的注意力。但是这十万幽灵军从最初就属于毕方,只是毕方身死,它们才被镇在这冰原之下,以防祸害人间。
现在毕方重新被殷无书召了出来,即便只剩骸骨,对幽灵军也依旧有很大的影响。
“我如果事事都表现出来,摊开来布置,岂不是全给了你便宜?”殷无书冷笑了一声,抬手一勾,毕方的骸骨便扇着翅膀绕着他盘旋。
是了,毕方本就属火属阳,自然能受殷无书驱使。
有了毕方在手,他根本就不打算再给冰下人重整旗鼓的机会,抬手便攻了过去。
原本完全受冰下人操控的十万幽灵军开始逐渐失控,在天地间四处游走,混乱至极。
这时候冰下人再想收手已经来不及了,局势直接颠倒,已经完全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了。他一直尝试着让殷无书情绪不稳,出现更多破绽和弱点,结果到头来,在这种时候,还是他先乱了阵脚。
在毕方又一次朗声清啸的时候,殷无书一抬手,所有黑潮陡然间调转了方向,铺天盖地朝冰下人扑去,瞬间变将他彻底包裹在了其中,无数金线从殷无书手腕间散出,犹如万箭齐发一般,直射黑潮。
谢白仿佛能听见那些金线直接刺破皮肉筋骨的声音。
数秒之后,所有的黑潮陡然散开,雨一样重新落回到地上,再度化成一片汪洋。
就见高空之上,冰下人被无数金线打了个对穿,几乎没有半点完好的皮肉。一开始他还喘了两声,努力维持着嘴角的那点冷笑,片刻之后,他身上突然开始迸溅出血来。
谢白听到被他拦在身后的娄衔月松了口气道:“还好还好,我就说嘛,殷无书怎么可能随随便便会死……”
结果话音刚落,踩着虚空站在那里的殷无书身上有什么东西顺着衣摆滴落下来。
淅淅沥沥的声音跟冰下人越流越多的血相应和着。
谢白认识殷无书两百多年,见过他不少个伤口,却是头一次看见他流血。
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是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的。他茫然地甩出黑雾,捞了一把在手心,摊开一看,发现那是一把暗红色的珠子,有大有小,刚触到他的手就变得质地脆硬,跟当初他捡到的那些一模一样……
这是冰下人的血,也是殷无书的血。
血一旦开了闸,根本连止都来不及。
谢白只觉得自己也开始周身发冷,那种熟悉的寒至骨髓,痛得惊心彻骨的感觉又要来了。
人总是容易在受痛觉刺激的一瞬间,突然想起来一些事情。
就见谢白强忍着痛感,偏头冲娄衔月道:“画阵。”
娄衔月被殷无书的血吓了一跳,又被谢白若隐若现似乎即将要消失的魂魄状态弄得忧心忡忡,一时间慌乱道:“可是灵不——”
“够的,你只管去画。”谢白低声道,他说这话的时候,痛意已经席卷全身,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一下一下地拽着他,拽着他从这个地方离开。他直觉应该是留在太玄道的身体。
冰下人的生命所剩无多了,殷无书同样,而谢白也跑不了。
娄衔月匆匆应声,楞了一下,便一咬牙一跺脚,道了句:“好!试试!”
她抬手便从腰间的一个小兜里摸出一把刀,小心地在自己两手食指间各割了一道口子,流动的血从口中涌出来。
她一边嘴里无声开阖,背着当年看到的阵法内容,一边抬手在虚空中画起了阵法的符文。
在她落下第一道血线的时候,谢白一个抬手,一株黑色的满是枯枝的树便凭空从黑色的潮水中生长出来,从落地的一瞬间开始,数根便像是活了一样,疯狂地吸收着根下的黑水。
那是跟着阴客而动的万灵树。
一根树枝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抽条,而后抖出一条细细的线缠在了谢白的手腕上。
谢白一抖手腕,澎湃的黑雾便翻滚着朝娄衔月涌过去,包裹住了娄衔月画阵的手指。
就听一阵金属撞击般的清亮鸣声从娄衔月手下传出,巨大厚重的灵力从谢白的身体里流出来,又为娄衔月所用,她每画一趣÷阁,面前便会留下一道流火般的光。
但每一道所耗费的灵力都巨大得让人惊诧,仅仅画完半个阵,谢白就觉得自己体内积攒了两百多年的灵力被掏了个空。他本就冷到极致的身体简直要支撑不住。
痛苦伴随着灵力倾涌带来的晕眩感让他备受煎熬,一旁的鲛人实在看不下去,张口低低地从喉咙底发出一种极缓的古怪音调,这音调就像是温泉池水一样,一点点地将谢白包裹在其中。
“小白撑住,还有最后一点了……”娄衔月忍不住道。
谢白已经连话都说不出了,单膝一屈跪坐下来,却依旧在借由万灵树的灵力转给娄衔月。他跪坐下来的那一瞬间,被万千金线钉住的冰下人也终于扛不住,垂下了毫无血色的头。
“快点……”谢白的视线受痛苦影响变得模糊,他艰难地分辨出殷无书的身形,忍不住说了一句。
再快一点,不然来不及……
钉穿冰下人的金色丝线颜色越来越淡,终于几近于无。而冰下人没了金线的支撑,犹如一片落叶一样,从高空中直直坠落下来,跌进了黑潮之中。
谢白的魂魄已经淡得快要看不见了,他几乎能感觉到随着寒冷的加剧,他的魂魄跟肉身之间的联系越来越轻微,几乎快要感应不到了。
而不远处的殷无书也同样,金线一消,他就弓起了身,侧身倒了下去。
在那千钧一发的瞬间,娄衔月一个收手,完整的法阵终于成形,她抬手一个心急,便直接把阵朝下落的殷无书身上拍去。拍出的那一刹那,她才猛地一惊:小白怎么办!
谢白整个人蜷着身体,在折磨中意志逐渐消融。他强撑着最后一点意识,努力睁眼,刚好看见泛着血光的法阵刚好落在殷无书身下,接住了殷无书。
他极轻地叹了一口气,终于放心地闭上了眼。
周围是无边无尽的黑暗,随着生命的流失,谢白已经连痛觉都感受不到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快要死了,因为他开始记不清事情了,所有的一切,不论是刚才发生的,还是更早些时候的,他都好像忘记了。
他感觉连记忆都开始跟着痛觉一起消失了,脑中空茫一片,只剩下无尽的疲惫感和困意,只想闭眼睡下去,再也不起来。
他感觉自己在做人生的最后一场梦,梦里一片漆黑,谁有没有,只有一声轻而软的猫叫,像是哀鸣。
他看见一只通体漆黑的小猫在一片漆黑中慢慢显出身形,摇摇晃晃地朝自己走过来,它身上有金色的丝线流动,转绕了几圈后,攀上了谢白的前胸,没进了他的心口。
冰冷的胸腔慢慢有了一点温热的感觉,比之前的痛意舒服不少。
那小猫用头顶在他脖颈间蹭了蹭,而后没什么精神地卧趴下来,越伏越低,歪着脑袋靠着谢白蜷着,渐渐也没了动静。
当所有金色丝线全都没入谢白心口,再没有新的溢出时,他忍不住拍了拍小黑猫的头,却发现,小黑猫垂着的脑袋下有一滩暗红色的东西——那是一滩红色的,大小不一的珠子……
梦里的谢白一愣,只觉得这珠子他好像见过,却因为记忆流失,怎么也想不出,只是看到的时候,会莫名觉得有点难过。就在他忍不住想去碰那滩圆珠的时候,那只小猫突然发出了一阵微弱的光,而后在那片微光中,变成了一个拳头大的东西,肉红色,上面还覆着一层白色的膜衣。
那是一颗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