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一起在房间里煮茶。
逸晨先生想要喝点浓茶提神,而我想要喝点浓茶醒酒。
看着铁壶在炉子上水汽袅袅,我们聊着最近的那些文字。
逸晨先生说:“从你开始写专栏起,你的文字就不算是特别阳光的。但,不管怎么说,还比较正常。”
他说:“现在我越来越觉得,你的心理状况出了问题。”
“过去你写的有些东西挺阴森的,但并不冷血。可你现在写的东西,不唯阴森,而且,特别冰冷。所有的人物看上去都像是一堆冷却的骨灰在活动。”
我说:“是吗?”
他说:“是的。你自己可能不觉得。有时候,夜半三更,我一个人待在办公室读你的东西,会觉得周围鬼影幢幢,怨灵充满,不知不觉全身汗毛倒竖。”
他说:“有时候,看着看着你的文字,我就很想打电话问你:你的温度!你的温度呢?你温暖的体温究竟跑哪儿去了?阅读你现在写的故事,就好像光脚踩入一大堆冬眠的蛇里。”
我自嘲地笑笑,说:“您太客气了。是死蛇。光脚踩入一大堆死蛇里。”
逸晨先生说:“不要让这些死蛇游动在人物的血液里。”
我说:“游动着什么比较合适呢?”
他说:“温热的血液,血液本来的样子。你的读者里有各种人,可能有濒临绝望正想寻死的人,可能有陷于青春烦恼的孩子,可能有不久将死的老者。你要考虑,你的文字施加给他们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影响和推动力。”
我说:“我尽量温热了。我的内心,比文字更冷。”
逸晨先生说:“你是一个女作者,年轻的女作者。你不应该写这种东西,不应该写得铺天盖地。这些东西,也许受到市场欢迎,能够刺激生活平庸乏味的读者,但是,它对你自己,非常不好。”
他说:“我不会因为读者喜欢看,就赞同你持续地书写,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我说:“所有的人物都像骨灰又有什么?难道,那不是事实真相吗?当时间流逝过去,那个真相就会显现出来。”
逸晨先生说:“是的。是真相。但是,有问题的不是真相,而是你对待真相的态度。难道不是应该用泰然从容的心去面对真相吗?你扪心自问,泰然吗?从容吗?怡然超脱吗?不。你的内心是灰暗的,因为你抗拒,你不愿意面对这个真相。你明知道真相如此,但你对此不能接受,不能满意。你不愿意顺道而为。”
我默然无语。他说的,是对的。我并不高兴真相是这样。我期待其他的结局。
逸晨先生对我说:“心心。生命是可贵的。青春尤其可贵。我们应该让如此无价的时间,身心都充满了正确的态度。写作,不是个人情绪的宣泄,我们不应该把内心的垃圾倾倒在心灵的公共空间。我们应该奉献给他人美好的东西,温暖的东西,应该把这些,注入他们的身心。因为我们的文字,要对他们产生正面的影响。我们写苦难,不是为了刺激他们的悲伤和恐惧,而是为了锻炼他们的勇敢和坚强。我们写幸福,也不是为了增强他们的贪恋和偏执,而是为了提醒他们,有得到就会有失去。在写作的时候,我们不应该用手中的笔去舔抚自己的伤口,而应该去照顾所有人的痛苦。这才是正确的写作。这样的写作,才能同时利益自己和别人的身心。”
他说:“不要用文字的刀剜割自己,也令别人流血。”
他说:“心心,你的文字有如锋利的剑,它可以救人,也可以伤人,它可以护持自己,也可以伤害自己。你手持此剑,要正确地使用。这样,才叫不辜负才华,才叫不辜负天赋,才叫不辜负人生,也才叫,不辜负你想要追念的那个人。”
他说:“能说一个建议吗?”
我说:“当然。期待您的建议。”
他说:“你那么追念那个人,必定不是因为爱恋他身上的阴暗面,对吧?”
我说:“当然。他身上,鲜少人性的阴暗。他没有很多人类恶劣低下的情感:虚荣、极度、仇恨、骄傲、愚昧、懒惰、胆怯、冷漠......凡此种种,他都没有。”
他说:“那你最喜欢他什么呢?”
我说:“镇定,透彻,勇敢,仁慈,温和。”
他说:“那就去写他。写他照亮你的这些光明的地方。”
他说:“不要用你的笔去写那些阴暗的事物,去写你敬爱的,仰慕的,让他在你的文字里重生,让他的光明,犹如曾经照亮你一样地,照亮更多的心,照亮更多的人生旅程。”
他说:“用你的笔,用你的故事,把他的明亮之灯,传承下去。”
他说:“如果你这样做,你的心,也会再度充满力量和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