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年,因为商业的关系,在日本停留了稍长的时间。每天的日程安排得密不透风,就连上厕所也被对方安排在了固定而有限的时间。
十多天的奔波下来,觉得脑子里被塞得满满的,一点缝隙也没有了。无论身心都觉得很疲倦。
于是,终于打破了客气,向对方提出,希望能按照正常的工作规律,留出周末至少一天的时间让我们喘一口气。
对方先是错愕了一下,彷佛不能理解我们的放逸,然后,就是一连串的道歉。
我们在安抚对方的道歉上花费了比陈说理由更多的时间。
一番波折之后,终于得到一天放风的时间。
于是,给中村打电话,问他周末可以去哪里清静一下。
中村先说了一些著名的SHOPPING地点,我没吱声。于是,他在那头笑了起来。他说:“我知道你想去哪里了。横川有个地方你会喜欢的。”
(二)
那个周末是在横川的一座寺院里面度过的。
寺院不大,人也不多,周围风景很好,茶很好喝。
在寺院中,一位僧人和我们一起喝茶的时候,金属的法器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一声一声悦耳地响着。
在谈话中,我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
原来,这就是源信法师最后隐居起来的地方。
源信是中世纪以前日本佛教里面很重要的一位人物。据说,日本佛教的净土宗就是直接来源于他的传承和倡导。
他是佛教在日本传递的过程当中,第一个把地狱和极乐的观念结合起来的人,一个很重要的宗教家和修行者,对日本整个文化的发展有着非常重要的影响。
在那天的谈话当中,由中村做翻译,我们谈论了很多话题。
僧人首先多次感谢了中村所在的商社多年来对寺院的供奉与支持。客套过后,话题逐渐集中在源信法师身上。
以前我只是知道源信法师的名字而已,其他的东西基本都不了解。
从谈话中,我知道源信法师原来是从小出家的,在比睿山学习过很长的时间。
他原来是天台宗的弟子,精神纯洁品位高尚。在出家以后,他也目睹了社会上许多卑鄙污浊的行为。随着德性和学识的提高,他开始名满天下,但这反而令他坚定了隐遁的志向。
于是,他晚年就隐居在横川,写下了那本很著名的《往生要集》。
那本书,那时候我还没有完整地看过,只是零星地在别的书籍里面不断看到一些对它的援引。
正因为常常在有关日本文化的各种书籍里面遇到对它的援引,让我觉得它对古代乃至中世纪的日本文化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中村说,那本书里面写了很多源信法师自己的宗教情感和宗教体验,写了很多他关于这个世界,关于生命的理解和思考,文辞畅达,充满纤细的感觉和明晰的逻辑,深刻而优美。他说,你有空务必找来恭敬地读一下。
我恭敬地点头,在心里记下了这件事情。
(三)
后来,话题就从源信法师身上,转移到日本佛教的发展过程上面。然后又转移到《往生要集》的内容上。然后,又很自然地转移到有关死亡的话题上了。
那天,横川寺院里的那位僧人说了一个很有趣的事情。
他说,现在在日本,宗教的情况很有意思。当人们出生的时候,他们会用神道教的仪式来庆祝新生命的诞生;当人们结婚的时候,他们会去基督教的教堂接受上帝的祝福;而当他们要死的时候,他们就会来找佛教。
这种情形和中古的时候已经非常不同了。
他说完,我和中村都笑了起来。
笑的时候,我心里觉得这种现象真是意味深长。
我说,这倒是很像尼泊尔的习惯了。
在尼泊尔,藏传佛教在平时对人们日常生活的干预是比较小的。出生啊,结婚啊,这种时候,喇嘛只是场面上出席一下,很快就要离开的,而当有人将要死去的时候,喇嘛的工作才变得非常的繁多和重要。
那位僧人认为,这说明佛教是各种宗教里面对死亡最冷静最深入的宗教。正是这种彻底的冷静让佛教在解决死亡问题方面具有穿透的力量。
他说完这句话,就看着我,然后对中村说话。
我问中村他在说什么。
中村说,他问我你是不是无神论者。
他说,如果这位女施主是无神论者的话,以上的话很容易引起争执。
他说,如果你不同意他,那么他就先同意你吧。
他说,无争的心,远比争执的胜负更重要。
我听了笑了起来。
我说“大概吵不起来吧。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论者。也许,什么论者也都不是吧。也许,什么论者也都是吧。”
僧人听完中村的翻译,也笑了。
他说:“那倒是我先有分别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