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围猎,君是想一网打尽,还是愿网开一面?”
七月末的北方,草长莺飞,一片和煦。
这已经是北方最热的时候,然而鸿原上长风习习,到晚间在帐篷里如果不盖毛毯,还是会被冻得睡不着。
这也是万物生息的好时候,但对于此刻说话的两个人,这却是个万物寂灭的日子。
说话者一人身材高挑,长眉斜飞,正坐在卷云铁骊上眯着眼睛看着远处;另一人身材魁梧,满面虬髯,双目炯炯有神,嘴角则带着有些凶残的冷笑。
这是北代的帝皇柳泉以及戎羯族的汗王黄计都。
黄计都听了柳泉的问话,轻轻吁了口气,手中的马鞭前指,指的则是前方土丘下一片草肥水美的原野。
草原上的青草已经长得高过人腰,且伴随着星星点点的小白花,二人站在高处往下扫视,竟然见不到半个生灵。只有最顶尖的猎人,才能在风吹草动中,看到羊群,也能看到狼群。
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鹿看到草尖的露水,抬起头想去吸允,然而前蹄刚扬起,就被母亲警告着老老实实收了回来。它的一双大眼睛似懂非懂地看着周围的世界,既感新鲜,又觉恐惧。并没有人告诉它这周围有多少猛兽正自眈眈,然而血液里流淌着的天性却让它如此谨慎,也如此茫然。
而它并不知道,除了那些野兽以外,还有很多东西会威胁到它脆弱的生命。
黄计都攥紧了缰绳,问道:“如何一网打尽,如何网开一面?”
柳泉笑得像是个最诚挚的商人,而他也果然是在“推销”货物:“朕带来了两种炮。一种是子母炮,一旦投出,只需十枚便能让这草原变成火海,这便是一网打尽;还有一种则是毒烟炮,投放出去之后,烟熏火燎顺风而行,但不伤野兽性命。君若想活捉它们,若想放了它们,这都随君的意思,这便是网开一面。”
黄计都想了想,旋即哑然失笑:“难怪你们代人打了这么久的内战,到现在还没有打完。若把研究火器的心思放在进攻上,此刻邢侯早已进了帝都。”
柳泉道:“戎羯男子个个都是战士,代人则不然。我们百户或许才能出一个真正的战士,即便如此,也未必比得上戎羯狼骑。人都是命,当然要珍惜。能够用物便做到的事情,何必要拼命而行?”
黄计都笑道:“柳弟的意思是说,你们代人男子的命值钱,我们戎羯男子的命便低贱了?”
柳泉回道:“不是朕说的。只是朕认为朕的士兵比硝石火药贵些,而君却宁可不用这些,反而愿意手下的汉子们水里来火里去,一刀一枪地拼个胜利回来。”
黄计都被柳泉的话堵得一鄂,只是两人相交已久,虽不算朋友,到底也并不是敌人,这些话便也只好一个字不落地听到了耳朵里,又往心里去了去。他并不是完全没有接触过火器,在当年带着浪子兵一起杀向鹰翔城时,他也曾见平沙兵用过火雷。他深知火器巨大的杀伤力,也深知一群没有火器的戎羯狼骑与带着火器的代国士兵之间武力上的差距。
可偏偏正因如此,他才抵触。
黄计都是个肯下功夫苦练精兵的人,而他以往的苦心也得到了胜利的证明。彼时他带的浪子兵是一群并没有配备着火雷的人,然而这么一群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仍然靠铁一样的纪律和石头一般坚韧的意志守住了一拨又一拨来自戎羯狼骑的突袭,虽非同族,但他黄计都依旧为自己感到骄傲。所以,当旁人跟他说带着火器的士兵才是全天下最能打的士兵时,黄计都打从心底是抵触的。
明明他带的士兵才是全天下最能打的士兵,一群毛头小伙子都能被他带得无坚不摧,更何况如今他手下的是以往最让代人胆寒的戎羯狼骑!
况且,在黄计都心底,火器是压根就不可被信任的兵器。
火器不同于刀枪,后者即便伤不到对方,也很难伤到自己,然而火器是不稳定的。在最后攻陷鹰翔城的一战中,黄计都见过火雷在还没扔出手时便在平沙兵群中炸开。那些血肉模糊的身影让他大吃一惊,一直到现在仍然心有余悸。爆炸的地方离他不远,气浪过来时,他只觉耳朵里“嗡”的响了一下之后,整个人眼前一黑,险些从马背上翻下来。他运气好,飞溅的铁片只从他脸上一擦而过,到现在也只不过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疤痕,然而他旁边有个人被铁片入眼,那也是个高级军官,竟因此而眼瞎,毁了下半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