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殿后声音一落,转出一个黄袍袈裟的和尚,顶凸脸凹,鼻峭眼深,双臂过膝,见着刘迦等人,“嗯”了一声,指着那倒在地上泥像,笑道:“虽说真人到了,泥人已不用了,不过摔坏了东西可得照价赔偿。”众人闻言暗乐:“这和尚的帐算得好清楚。”
刘迦上前笑道:“好说好说,一个泥像而已。”他动念分出五行诸力,将地上碎块重新聚合,倒装上台。谁知那像刚一坐正,又再倒下,再次摔个稀巴烂。
刘迦一怔,印诀出处,再将那碎块聚合成像,动念推上高台。他这次担心有外力做怪,将原力附在像前,以防不测。那像果然又欲摔倒,他原力加持,死死摁住。却听轰然巨响处,那佛像被原力挤压过甚,终又碎掉。
刘迦惊诧不已,疑道:“是谁的力道在与我相抗?”那和尚淡淡一笑,道:“这些佛像都是诸多善男信女诚心所供,你因愿力感应而拜倒了它,那些善信之士的供养愿力就由泥像而应在你身上。是你的愿力在与自己相抗呢,左手打右手,那佛像如何立得起来?”
刘迦奇道:“这是怎么说?”那和尚笑道:“接受别人供养,也就承担了别人的希望愿力。你若能成佛,自有本事随缘度化,那业力反是助缘;你若没这本事,自然也就是有报受报、有业还业罢了。你刚才的忏悔之意甚深,将自己从前的愿力接了过来,那天地间凡与你有缘的生命,其愿力都因此而汇聚于你身上。没听说过‘地狱门前僧道多’这句话?那出家人贪恋别人供养,却不好好修行,欠下无数愿力业债,不知要还多少生世呢。吃别人几顿饭算什么,承载了他人的信仰和希望,那才是需要智慧才能回报于人的啊。”
哎,说到此处,咱们不得不赶紧补上两句,哥们儿没事可别随便发愿和发誓啊,那可是有力量的、有能量的啊。一个誓愿念出,便搁在那儿了。虽说不会马上应验,可也只是机缘未成熟,到了因缘际会处,那可是躲进九天十地也藏不了的啊。不过呢,话说回来,如果有哪位哥们儿想发财,想到极处,一念至专,专到全无杂念的地步,六根六识所有积习惯性全都为之暂时搁置,那愿力在念力配合之下,二力相叠,只怕业力也挡不住啊。但……让念力专注到这种程度,只怕已是“眼观形色内无有,耳听尘事心不知”的境界,离成佛已不远了,何必老想着发财这小事哩?哎,这道理咱们慢慢道来,不急一时。(需要慢慢道来的事可真多啊。)
刘迦闻言愣住,转而又觉不可思议,上前低声道:“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啊,刚才我只是在佛前忏悔了一下,忏悔这种事是好事情啊,怎么会反倒惹上一身麻烦呢?如此一来,以后谁还敢忏悔啊,不如坏事干到底。”那和尚奇道:“咦,怪了,我只知道佛菩萨为了众生解脱,不惜舍命毁躯、无我无执,巴不得众生的痛苦烦恼由自己一人承担,却还没见过怕惹麻烦的菩萨。”
刘迦脸上一红,急道:“就算菩萨级别的人该这般伟大,我我……我这不还没成菩萨吗?大家伙别急啊,等我修到那级别再说不行吗?”那和尚皱眉道:“你怎么这般胆小?这可不像地藏啊。”刘迦尴尬道:“其实我也不是怕什么啦,只是我今生曾做过许多不好的事情,已经欠下一屁股债了,忽然间又背上一堆债……我怕终究让别人失望呢。”他心中暗道:“为什么偏偏我的修行就是这般幸苦,我总觉得别人挺容易、挺简单的。”破禅锋在他体内叹道:“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刘迦嘻嘻一笑,打了个响指,乐道:“开个玩笑嘛,大家不必当真,自从上次我真心发愿成就佛道,我的信念可是无比坚定的。只是刚才忽然间听说有那么多人相信自己,怕自己让别人失望罢了,呵呵。上次那普香在我面前坐化,也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身体这玩意儿,没那么重要,破除身识知见,这假形便随时可散可聚。”说着他用手指指着大殿当中那三尊巨像,笑道:“我要学他们的样,成就无量无边智慧。”
他此言一出,那破碎在地上的佛像竟然自动聚合,重回台上,就如有人在暗中操作一般。刘迦见之一愣,转眼即明,指着那佛像,扭头对和尚笑道:“这这……这是不是可以解释为:因为我的愿力所在……所以那佛像受力而聚?”破禅锋乐道:“是啊是啊,你有信心成佛,就有能力承受十方善信之士的供养呢。”
那和尚笑道:“愿力无量无边,无影无形,统诸世间任何有形之力,人人皆有、人人能用,或强或弱,或恒常或短暂,只在人心。”刘迦奇道:“愿力和心力、念力有何区别?”那和尚笑道:“诸法唯心,由心而生愿,由心而动念。愿力为种种世缘之因,念力为种种世愿之缘。”刘迦听得恍惚,不求甚解,转头对临将臣笑道:“看来我又要改行了,改修愿力了。”临将臣也乐道:“老夫也有这想法,多来几个愿,把僵尸给也废了,你轻松、我痛快。”刘迦哈哈大笑。
那和尚见他嘻笑玩乐,全然没有架子,不禁莞尔乐道:“好个自在乐真的菩萨。”说着他拍拍刘迦的肩,笑道:“地藏随缘应化种种身相,百千万亿,不拘一格、不落一境,偏偏就你这个形象最是嘻皮笑脸、吊儿郎当啊,哈哈哈哈哈。”
刘迦闻言巨震,脑中轰然炸开,脱口而出道:“你这话什么意思?!种种身相,还还……百千万亿……你的意思是有无数个我?我……那其他的我……他们在哪儿?”那和尚微微笑道:“一即多,多即一,种种身相皆属虚空无有,缘起而生,缘灭而逝,你紧张个啥?是不是忽然间没了唯一的自己这种感受,接受不了?呵呵,你今生的俗世观念倒是重得很,难道说是想给众修行者示现出一个反面教材来?”
刘迦脑中混乱之极,不断回想起普香坐化前的那句话“你知不知道这三千世界有多少个地藏菩萨?他们从而何来,和你又是什么关系?”
众人听得个个脑大,岐伯左顾右盼片刻,恼道:“我最痛恨和尚用一些深奥的道理来吓人,我……就当咱们僵尸界的人全没文化吧,我才懒得在此听他罗嗦,出去溜溜!”转身即走。余者众人也觉得那和尚有些唠叨,不想呆在此处,尽皆找个借口出去闲逛了。只有临将臣和玄穹、小阿菜留了下来。
那和尚在众人走开,顺手关了大殿的门,与刘迦等人席地而坐。
刘迦安定心中紊乱思绪,这才想起尚未问这和尚的名字,便道:“说了半天,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我是因为觉着你的元神特熟悉,才过来找你的。”那和尚笑道:“我说我是你,你信不信?”刘迦猛摇其头:“瞎说!你那元神和我差距甚大呢。”那和尚又笑道:“那我说我是释迦老佛爷转世,你信不信?”刘迦倒吸一口凉气,自语道:“这么说我有点信,毕竟你见解非凡……”那和尚苦笑道:“瞧见了吧?人总是愿意相信别人,而不相信自己。”
临将臣摇摇头,一脸鄙视,道:“臭和尚,别说得那么玄乎,虽说你认出我是个僵尸,但修为可不见得比我高到哪儿去了。”
那和尚看了看刘迦,指着临将臣,皱眉道:“你怎么看待这僵尸?”刘迦呵呵笑道:“我怎么看待他?他再怎么也算是一个大魔头吧,起码我打不过他呢。”临将臣闻言一乐,道:“大魔头这个称号我喜欢!”
那和尚摇摇头,对刘迦道:“老僧名文吉。”刘迦笑道:“这名字怪,听在耳里好舒坦啊。”破禅锋也在他体内傻笑道:“是啊是啊,这名字确实听着好舒坦啊,就像在哪儿听说过似的。”玄穹与小阿菜闻言微微诧异,似有话想说,但又不知如何把握分寸,两人面面相觑,只是轻轻摇头而已。
刘迦见文吉说话间神色超然、性情洒脱,大有好感,将头探上去,问道:“文吉,我怎么觉着你那元神挺熟的啊,好像曾在哪儿见过似的?”文吉眉毛上扬,不以为然道:“无始以来,无量亿劫的轮回,在座哪位不是熟人,哪位曾经不是一家人?”
刘迦摇摇头,笑道:“哎哟,道理是这么说的,我不是那个意思呐。”话音一落,他忽然纳闷起来,眼前这文吉体内似乎没有任何修为,没有任何力道,却总是给自己一股深不可测之感。这种感觉同他面对临将臣时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临将臣修为精深,他照样无法探其底细,但毕竟体感之下,立时知道对方修为深厚渊沉,只是自己修为比对方差,这才无法知其深度。可文吉不同,刘迦法眼透晰数次,那文吉从头到脚看不出任何修为的痕迹。
他心中暗道:“难道说这和尚是个喜欢耍嘴子的?并无真实修为。”但倘若这和尚真无甚修为,他该随意捕捉对方念头才是,可面对这和尚已好一会儿,却无念可寻,那藏念功夫之高,绝对在他之上。
刘迦此念一起,心中竟生试探对方修为的冲动。正待动手,却听见临将臣一声闷哼,那盘在地上仍显巨大的身躯竟向后平移了寸许。紧跟着临将臣便见临将臣怪笑道:“老夫看走眼了,老家伙这般修为从而何来,怪哉怪哉!”却是他刚才于刘迦闪念之际,已经出手,没想到文吉身形未动,念头未出,竟已经临将臣反弹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