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也是察觉到皇上心中的不满,虽然多少有些不情愿,翁同龢这次却不敢有丝毫的耽搁,一早就把杜怀川引到了养心殿。
但是更加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皇上要的竟然是独对,没有自己什么事。微微有些窘迫的从东暖阁里退出来,翁同龢的心里一时间翻江倒海,说不出来的苦涩和疲惫。
皇上已经长大了,再不是从前那个端坐在毓庆宫书案前,听自己讲授四书五经的孩子,而皇上的心思也越来越深了,即便是自己这个作老师的,终究也是琢磨不透。
莫非自己真的老了?他无言的叹了口气,看了一眼曾经陪伴皇上度过如许时日的毓庆宫,默默的转身离去……
东暖阁内一片静默,端坐于上的光绪并没有理会跪在地上的杜怀川,慢悠悠的翻开着桌上的奏章。
他只是想压压下面这个年轻人的傲气。
从这个年轻人走进东暖阁的第一刻起,光绪就看到了他眼中那份恃才傲物的神情,锐利,充满朝气,像把刀子一样,穿过满朝庸碌腐朽的官吏们,直直的插进自己的心里,让他忍不住怦然心动。
他需要这样的一个人,需要很多这样的人,去打破这个如死水般昏睡着的国家。但正因为如此,像杜怀川这样的人才需要挫磨,玉不磨不成器,只是这个杜怀川是自己想要的那块璞玉吗?
“说说你的折子吧,”光绪终于抬起头,沉着脸看了一眼跪在下面的杜怀川,“你一个小小的工部主事,不专于职守,却上了一份恭请筹办新式陆军学校的折子,所为何意啊?朕有些不大明白,你说给朕听听。”
“位卑不敢忘忧国,臣虽然只是一个工部主事,职位低微,但国家危亡,责无旁贷。”杜怀川低着头,不卑不亢的说道。
“照你这么说来,这满朝的文武大臣都是文恬武嬉,荒废政事,只有你杜怀川在忧国了?”光绪冷冷的哼了一声,故意用居高临下的目光紧紧的盯着杜怀川,他倒要看看这个杜怀川在压力下面,有多少心理承受能力和随机应变的机智。
“臣并没有这样说,臣觉得他们也在忧国,只是忧的不是地方。”杜怀川微微愣了一下,似乎也没有想到光绪会忽然这样问自己。
“哦,说说你的看法。”光绪不动声色的说道,心中却颇有些诧异。
“数十年来,我大清数度与洋人交战,屡战屡败,满朝文武大臣都认为是洋人的船坚炮利,所以办洋务,练新军,以图自强。但臣以为,根子却并不在这里。我大清积弱已非一日,而弱就弱在举国上下如同井底之蛙,不知道外间的大势已经是日新月异,不知道国家到底落后在哪里,死死抱着天朝大国的面子,因循守旧,固步自封,不思进取。单单以兵事而论,西洋各国都有培养军队士官的学校,可我大清至今仍然沿习武举,臣深感困惑,就算马骑的再好,箭术再精,武艺再高强,能抵得过洋人的火器吗?用这样的人统率军队,岂有不败的道理。”杜怀川抬起头迎着光绪咄咄逼人的目光,坦然说道。
“李鸿章不是在北洋已经开办了武备学堂了吗?况且我北洋水师的管带大都是留过洋的,朝廷已经在着手改变现状,并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堪吧?”光绪稍稍放缓了语气,但依然没有让杜怀川起来回话。
能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也不算是空谈了,但是眼下大清有这样见识的人也大有人在,并不见得有多少高明之处。只是之前光绪已经把杜怀川的折子看了好几遍了,他隐隐觉得这个年轻人肚子里的东西似乎不止这些。
“北洋水师留过洋的管带加起来不到三十人,北洋武备学堂也仅仅是初具雏形,和洋人的学校比起来,无论是规模建制都差的太远了。再则朝廷既然已经在开始创办新式学堂,却又留着武举这个尾巴,岂不是自相矛盾,又如何不会让天下人无所适从啊?”
“依你的意思,这武举应该废了?”光绪在心里冷笑着问道。
当年戊戌变法光绪就打算这么干,结果招致全天下士子们的反对。这科举连着官场,关系着个人的荣华富贵,一旦废除,先不说朝廷内如何,单单是天下几千万士子这一关,就断然过不去。眼下,光绪心中只有甲午,只有先把这一关过去了,一切才可以徐图更新。
“不可,因为眼下根本废不掉。”杜怀川断然说道。
一边说武举无用,一边又不赞成废掉武举,光绪此刻是真有些被眼前这个家伙绕糊涂了。他妈的,老子是皇帝,最高领导人,摆摆架子是应当应份的,你倒好,也在这里装起,绕过来绕过去一句实在话没有,当真以为我这个皇帝是摆设吗?
想到这里,光绪是又好气又好笑,带着些许的恼怒说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再这么绕来绕去的,就给朕滚出去。”
却没有料到杜怀川竟然没有丝毫的畏惧,反而微微一笑,“臣没有绕来绕去,绕来绕去的是朝廷的举措,臣的意思是想说武举于国无用,早就应该废除了,只是牵涉太深太广,阻碍太大,眼下恐怕根本就动不了。而北洋武备学堂规模太小,且训练科目只有西洋后膛各种枪炮的使用,以及土木营垒、行军布阵、分合攻守的一般知识,基本上用一年的时间即可完成全部学习,根本无法培养出真正的新式将官。
所以臣才建言由朝廷出面,仿洋人规制设立新式士官学校,一方面可以以正视听,让天下都可以看到朝廷振作自强的决心和措施,另一方面也可弥补北洋武备学堂的不足,以朝廷居于中央的优势,集天下的物力财力,为编练新式军队培养人才。”
“哦……还有呢?朕不想听什么道理,朕要的是具体的章程,谁来主持?经费从哪里来?朝廷现在可是用度拮据,拿不出多少银子出来的,还有就是教官和学员从何处招募?……”光绪一连串的发着问。
“急切之间想要做出一番局面出来,眼下还并无可能,从头开始在朝廷中遇到的阻力也会很大。所以臣建议可将北洋武备学校移到京城,在原有规模上加以逐步扩大,经费依旧由北洋来出,以后朝廷可以根据学校的规模增加经费投入。这样一来,既可以避免走一些以前的弯路,也可以用朝廷的优势弥补北洋的局限。”杜怀川侃侃而道,丝毫没有因为光绪一连串的问题局促紧张。
旧瓶装新酒?可倒是可以,只是……光绪揉了揉额头,却还是有些不解。“既如此,又何必一定要迁到京城来,就放在北洋,现成的武备学堂换成朝廷的名义扩大规模不是一样的吗?”
“放在天子脚下,离皇上自然就很近了。皇上可以随时前往施以教导督促,这些学员能有幸聆听皇上教诲当然就成了天子门生,心中必然更加多了份报效国家的愿望。”杜怀川平静的说道,眼中却忽然闪过一丝狡黠的神情。
“朕又不懂军事,能教导他们什么啊……”光绪看了一眼杜怀川,正想反驳他,忽然想到杜怀川刚刚话中天子门生四个字,微微一愣,微微一惊,心,忽然间微微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