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浮碧亭。
楚言靠窗坐着,手中捧了一本书,视线却落在了亭外,那一池碧水之上。
有点无聊呢,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重新把思绪调整到书上。她到摛藻堂已经五天了,日子过得太清闲,她几乎要产生罪恶感。怀湘和采萱果然听从德妃旨意,也不派她做事,态度疏远客气。她随便拿了书出来看,她们也不管。底下那几个小丫头小太监更是恭敬,乖巧,尽量不在她眼前出现。
一开始,她也没在意,忙着在御花园里东逛西看。况且,开头那两天,十四阿哥得个空就来找她,常常是兴致勃勃地拿了不知哪里得来的稀罕玩意儿。可是,那些东西对于十五岁的佟楚言也许有吸引力,在二十六岁的王楚俨看来不过是些精巧的垃圾。虽然她努力地不想败了十四阿哥的兴头,可是她态度敷衍,十四阿哥自然看得出来。一来二去,竟不再来了。十三阿哥还是第二天陪着十四阿哥来了一次,就再没了踪影。其他几位同样没见着。
进来第一天,太子妃把她叫到毓庆宫,老生常谈地嘱咐了她几句,无非什么好好当差,不可淘气生事,有什么需要派个人知会一声,等等。口气倒好像对自己家里的一个小辈!楚言心中疑惑,隔天,忍不住悄悄向十三阿哥打听。
“你不知道?!”十三阿哥一脸奇怪。
楚言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装作若无其事:“老太君那里动不动就是一屋子人,谁耐烦去记他们。”
“别人不记得就罢了,宫里有关系的,你可得记清了。”十三阿哥正色道:“太子妃的外祖母是你祖父的姐姐。”
楚言点头记下,心想,怪不得“不重生男重生女”呢,瞧瞧佟家这几个女儿,为佟家结来多大的富贵和权势!老太君疼女孩子是有道理的啊!等等,老太君好像对楚言很好呢,该不是……咳咳!想到这里,被口水呛了一口。
事后,她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下。这宫里的主子,皇上和太后不算,反正轻易见不着,就见到了估计也懒得和她计较。德妃和宜妃不用说了,互相敬而远之好了,荣妃不管事,慧妃据说孤芳自赏,应该不会理她,未来那个良妃不会是问题。剩下,比较得宠的几个嫔妃,密贵人绝不会找她麻烦,其他几个势力不够大,估计也不敢对她怎么样。听说,太子比较可怕,但有太子妃在那儿,只要小心点,不是问题。阿哥里,“八爷党”显然不会动她,四爷大概也是因为孝懿皇后的关系,蛮照顾她,自己虽没露面,却让人给她捎来了一包东西。十三十四是楚言的铁杆,不过好像被她得罪了。
放心之后,她就把那堆秀山上的御景亭和这浮碧亭当作了她的洞天福地,每天除了吃饭睡觉,经常捧上一本书,在这两个地方发呆。谁让她住的是西耳房顶西的一间,通风又不好,总算因为她是个女官,住了个单间,不用跟别人挤,可是那屋子白天闷得像个蒸笼。她总是要等太阳完全下了山,院子里凉快下来,才肯进去,开门透透气。在现代,王楚俨是个真正的夜猫子,极少在十二点以前上床,而且是个恒温恒湿动物,房间里夏天一定有空调,冬天装备电暖器和加湿器。在这里,没有空调,尤其摛藻堂里要慎用烛火,早早就黑了灯,躺在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她已经有两个晚上跑出来夜游了。好在白天不用伤神,没有咖啡,日子也还过得去。
不知宫里有没有第二个象她这么清闲的人?就算是冰玉,分到了密贵人那里,虽没有指定分工,也不能经常走开,还得准备着主子会差遣。
“楚言,楚言!”真是想曹操,曹操就到了!冰玉一边大呼小喝,一边冲进亭来。
“冰玉,你怎么还是这么喳喳呼呼的?非得挨一顿教训,才能学乖?”楚言叹了一口气,把书丢到一边,教训起这个小丫头。没办法,她真的把冰玉当作晓阳了,走到哪里都是保姆命啊!
冰玉可爱地吐了吐舌头,随后一把抱着楚言的胳膊:“我一天都惦记着你说的那个‘天然冰箱’!快点,快提上来看看!”
被她一提,楚言也动心了,是啊,不知这个天然冰箱有没有效果。连忙和冰玉一起,跑到亭子背向的一侧,趴下来,摸索了一阵子,总算找到了那根绳子。
三天前,当楚言和冰玉被酷热折磨得头晕脑涨,冰玉偶然感叹了一句,要是在家里,还可以吃上冰呗的杨梅。楚言临机一动,空调是没戏了,她不会发电,也许弄个天然冰箱还行。略略同冰玉一说,冰玉大为心动。两人于是费了一番功夫,花了一点银子,弄到了一段大毛竹,请人把中间的节打通,又弄了个和竹筒相合的木头盖子。可巧,昨天密贵人那里来了些时令的水蜜桃和李子,赏了下面的人一些,冰玉冒着众人的利剑一般的白眼,很是多拿了几个。她俩人各吃了一个,剩下的就被放进竹筒,用棉布垫了,塞上盖子。然后,将竹筒用绳拴了,沉进浮碧亭外的水池。楚言决定,如果这个简易发明行得通,立刻去弄十个八个竹筒来,这样每天也好有点盼头。
她俩个正跪在那里,眉开眼笑,满嘴口水地拉那个竹筒,忽听耳边一声暴喝:“那里的奴才,鬼鬼祟祟在干什么!”
楚言吓得手一抖,竹筒又落回池中。冰玉咕咚跌倒了地上。
一抬头,原来是□□十十三十四共五位阿哥正站在水池另一边不远的地方,看样子,刚才怒喝的应该是十阿哥了。那几个人显然也看清了她们,十阿哥收敛了一点怒气,咦了一声:“怎么又是你们两个祸精?”
十四阿哥一见是她们,脸上露出笑容,往前走了两步,带了些好奇地问:“楚言,冰玉,你们又找到什么好玩的了?”
楚言对于八阿哥和九阿哥还是有点怵的,虽然知道他们不应该对她有恶意,但毕竟他二人在后世的名声很不好,万一他们来点儿阴的,神不知鬼不觉悄悄将她害了呢?一见到十三十四两位在场,立刻放心下来,又见十四阿哥明显有回护之意,还是有点感动,暗暗决定以后要对十四阿哥好一点。
楚言一把拉起冰玉,两人绕到几位阿哥跟前,嘟嘟碌碌将那请安的话说了一遍。
十四阿哥又问了一次她们在做什么,楚言只好简单地将前两天对冰玉说的,又说了一遍。她其实是很不想出风头的,可是冰玉平时那么个嘴皮闲不住的丫头,一碰上个阿哥就装起小淑女,能少说一句就少说一句。
十四阿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十阿哥就在一边嗤了一声:“你们两个丫头,放了正经事不干,劳师动众的,不就是为了吃两口冰镇果子吗?求爷一声,爷赏你们两口!”
“是!”楚言中规中据地答应一声,脸上摆出一付可怜像:“求求十爷,赏奴婢一个冰镇西瓜吧!”
几位阿哥都是一愣,随即都笑了起来。
九阿哥耻笑道:“你好歹也是个大家闺秀,怎么竟为这一点吃食,做出如此丑态,白白丢了你家里的脸面!”
她爸妈才不会觉得她丢脸呢。爸爸曾经津津乐道他们插队的时候怎么想方设法地弄吃的,大概会自豪地说一声有其父必有其女吧。如今,她可是在皇宫里“插队”呢。楚言一付不解的样子:“奴婢向主子讨个赏赐就丢了家里的脸面么?奴婢受教了!可是——”
楚言眨巴眨巴眼睛,楚楚可怜地看着十阿哥:“奴婢真的很想吃冰镇西瓜呢!”
“我,我——”十阿哥被她看得心虚,涨红了脸,赖道:“我几时说过要赏你一个冰镇西瓜来着?我是说——”
“一整个不行吗?”楚言瘪瘪嘴,委屈地说:“十爷舍不得的话,赏奴婢半个也成啊!总不能全都赖了吧!”说完眨眨眼,眼中竟似起了水光。
十阿哥被她用话挤兑住,又急又气,涨红了脸,死死盯着楚言。
楚言小嘴一扁,低下头,满腹委屈似的。
“罢了,罢了!十爷我今天栽在你这个小丫头这里。若不给你这个西瓜,你这张刁嘴,怕不得四处去说我小气,舍不得。不就一个西瓜嘛,爷就赏了你这个要饭的!”转头恶狠狠大喝一声:“陈升——,死奴才,死哪儿去了?”
可怜的陈升,连忙一溜小跑,来到十阿哥跟前,低头哈腰:“爷有什么吩咐?”
“去——,回去和若柔说一声,叫送一个大大的冰镇西瓜到这浮碧亭来!你家爷哪能让一个小小奴婢看低了去!”说到后来,斜了眼冷冷看着楚言。
楚言连忙施礼:“多谢十爷赏赐!奴婢就知道十爷是最大方最体恤下人的了。奴婢这张嘴,有机会一定会四处宣扬十爷的恩德。”
“算了,”十阿哥一挥手:“要再有几个象你这么刁钻的,十爷得去看瓜园子了!好好的,我怎么就欠了你一个瓜了呢?!”十阿哥百思不得其解。
楚言忙乖巧地陪着笑脸:“十爷怎么会欠奴婢呢?自然是十爷善心大发,赏下来的!”
十阿哥愤愤地哼了一声。
其他几位阿哥从刚刚看他两个为了一个西瓜,一来一去的,就在暗中好笑,此时再也撑不住了。八阿哥和九阿哥还要照顾十阿哥面子,背过身去,悄悄笑了两下,咳嗽一声,把脸板下来才转回身,眼中的笑意却没有抹去。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却没有顾忌,尤其十四阿哥笑得放肆,几乎要在地上打跌起来。就连冰玉也忘了在阿哥跟前的拘束,低了头,咯咯地轻笑出声。
“你们——”十阿哥指了指笑得不亦乐乎的几个人,气得说不出话来,一跺脚,走进浮碧亭。
十三阿哥收了笑声,跟在八阿哥九阿哥后面也进了亭子,眼光笑吟吟地在楚言身上一掠而过。
十四阿哥笑眯眯地提醒道:“你弄得那个玩意儿呢?让我瞧瞧!”
楚言和冰玉这才又想起那个竹筒,忙跑到池边,拉了那根绳,将竹筒弄了上来。
八阿哥他们从窗口看出来,见楚言小心翼翼拿去盖子,扯掉棉布,向冰玉手中倒出三四个李子和一个水蜜桃来。
“哎呀!真的是凉的呢!”冰玉一脸欣喜。
“让我看看!”十四阿哥本来站在她们边上,伸手就拿过一个李子:“是有点意思。”
楚言心中欢喜,忙放下竹筒,也拿过一个李子,放到脸上碰了一下,果然有些冰凉,比起真正的冰箱当然差远了,比这里用前年冬天存下来的冰镇出来的应该差不多少。再看那个水蜜桃,新鲜程度好像还和昨天一样。她复制“生活必需品”的第一个尝试,勉强成功!
“拿进来给爷看看!”十爷蛮横的命令下来。
楚言和冰玉相视一笑,互相悄悄做了个鬼脸,依言走了进去。
十阿哥对楚言她们的玩意儿,自然是好一通批驳,末了,却来了一句:“明儿个,照样给我弄一个!”
说得楚言倒是一愣,回过神来忙说:“十爷给钱就行!就这个花了我们快十两银子呢。”
“就一个破竹筒,要十两银子,你还真把十爷当冤大头了!”十阿哥怒道。
“十爷息怒!我们真是花了这么多钱,才弄到的!”冰玉慌忙作证。
八阿哥略一想,明白了其中缘故:“必是她俩个胡乱央了人做这事,被人趁机给讹了。”首发
“赶明儿,你们再要弄什么花样,先和我们说了,找个靠得住的去办,省得又乱花钱。”十三阿哥好意提醒。
“这两个是仗着家里有钱的,也不想想你们的月历银子才多少,这样乱花!”九阿哥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我们的月钱有多少?”对啊,她们还是有工资的,还没领过呢。
“楚言是七品吧,多一些,将近一两。冰玉大概还要少一些。”八阿哥微笑答道。
楚言和冰玉面面相觑,再想想莲香,她的工钱自然还要少许多,却要支撑家计,给她母亲请医延药。可见,十两银子是个大数目,她们真的是被人给坑了。
八阿哥温和地问楚言:“你怎么会想到用竹筒储存果子的?”
“哪里是我想到的,当年送到长安给杨贵妃的荔枝就是装在竹筒中运输的。”
十三阿哥有些好笑地晃了晃手中的书:“你读《唐诗三百首》,就悟出了这个?”
楚言笑笑,不置可否,反而问道:“十三爷可记得唐诗中,哪一首说用竹筒装荔枝了?”
十三阿哥偏头想了想:“好像没有。八哥,你可知道?”
八阿哥也想了想,温声道:“不记得,你倒说说看。”目光温和地落到楚言身上。
“奴婢早就听说,八爷和十三爷博闻强记,通今博古。两位爷都说没有,自然就是没有了!”楚言嘻嘻一笑:“是奴婢以前偶然听人说过。”其实是她曾经在一本杂志上见过。
“那个人倒也聪明得紧,竟想出这个。”八阿哥有些好笑。
“在南方,一般人家常常用竹筒储存东西,将易坏的食物吊在井中保存。这些事在几位爷看来,也许是雕虫小技,不值一提,对老百姓来说,可是关系着肚子的要紧事。好容易多弄点吃的,白白坏了多可惜。”
“难得!你倒还知道民间疾苦。”八阿哥盯着楚言微微一笑。
十阿哥撇撇嘴,一脸不屑:“不过是嘴馋,弄出这些名堂来,还要借机教训人。”
“奴婢这些小计算,果然逃不出十爷的火眼金睛。”楚言带点无奈说道。
众人大笑,十四阿哥有些好笑地说道:“不过一个西瓜,就这么拍起十哥的马屁来。”
“赶明儿,十四爷也赏下个冰镇的大大的西瓜来,奴婢自然是改拍十四爷的马屁了。”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蹬鼻子就上脸!”九阿哥一脸嘲弄。
八阿哥也跟了别人笑了,是他招牌的温笑,却去了原本的疏离,变得暖人起来,三分好奇三分探究三份惊异还有一分不知是什么的目光始终落在楚言身上。他拿起刚刚又被十三阿哥扔下的《唐诗三百首》,笑问:“可都读过?”
“大半都读过。”
“能背出多少首?”
楚言偏着头想了想,决定还是保守一些:“百来首吧。”
“倒也不算少了。怎么又想起看这个?”
“孔子曰:温故而知新!”这些唐诗还真是她的故,小时候有一阵子爸爸妈妈经常把她带到医院,留她在办公室里,布置上一堆功课,自去忙自己的了。功课中算术和背唐诗是常项,唐诗三百首的大部分,她都背过。也正因此,她选择了唐诗三百首来学习繁体字,这就是要知新。
“最喜欢谁的诗?”
“李白。”
“哦?”八阿哥目光温润:“在女子中倒不多见!”
孤陋寡闻!她妈妈姨妈甚至晓阳都是喜欢李白的,楚言暗暗撇嘴,脸上却是笑嘻嘻的:“八爷知道每个女子都喜欢谁的诗么?”
八阿哥哑然,摇摇头,不说话。
“李太白的诗果然是最好的!”说话的是十三阿哥,接着一边拍着椅背,一边高声吟唱了一首《将进酒》。
楚言和冰玉都拍手叫好:“这一首最配十三爷了。”
十三阿哥十分得意,又吟了一首《蜀道难》,声音时而高亢豪迈,时而低缓婉转若有所思。
楚言见十三阿哥连吟的两首诗都是她的最爱,已是欢喜,又听见他的吟唱豪放不失细腻,大为倾倒,当下毫不吝啬,大加夸赞:“好极!好极!若是白居易在这里,怕不要再写出像《琵琶行》那样千古流芳的好诗。”
“好好的,调起什么书袋子。”十爷不耐烦了。
“难得的好兴致,不如十爷也念一首出来,让奴婢饱饱耳福?”对于所谓“草包十”十阿哥的才情,她还真有点好奇呢。
十阿哥最怕的就是念书,怕中之怕就是背书,待要一句“不会”顶了回去,却又不肯在这个丫头面前失了面子,想了一想,摇头晃脑地吟道:“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咳咳,十爷,换一首吧!”
“怎么?”十阿哥怒目而视。
“这一首怪惨的,不好!让人高兴不起来!不如换一首?”
八阿哥本来也觉得十阿哥挑了这一首,怪不合眼前气氛的,听见楚言说不好,却也不以为然:“杜工部的诗悲天悯人,对仗工整,怎么会不好!”
“他那首《望岳》我是极喜欢的,其他的也还可以,独独《兵车行》,每次看了都难过,所以不喜欢。”
“皇阿玛曾教我们多读杜甫的诗句,《兵车行》是每个阿哥都要会吟诵的。你竟敢不喜欢!”十阿哥指着楚言的鼻子,怒道。
“诸位阿哥都是未来国家的栋梁,济世的良材,所以皇上让阿哥们多读读杜甫的诗,了解乱世之害,百姓之苦。可奴婢只是个小女子,读诗只是为了让自己快乐!”楚言坚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