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昌?”
韩端记忆中完全没有此人的印象,但知道是吴郡四姓顾氏子弟之后,他便对此人完全没了兴趣。
吴郡四姓与陈伯恭勾结,裹挟百姓据城顽抗,双方已经势如水火,韩端攻下吴县之后,肯定要将四姓近支彻底拔除,而不是玩什么“只诛首恶”那一套,为自己留下无穷后患。
没有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对古时动不动就灭人满门的举动觉得太过残忍,但在韩端看来,其实很多时候,这种举措都是迫不得已而为之。
究其原因,便是古人的复仇心太过强烈,若不斩草除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从某个角落里钻出来给仇人致命一击。
就拿陈霸先来说,他生前袭杀王僧辩,王僧辩的子孙或死或逃,没有机会向他复仇,但在他死后,却仍然没能逃脱迟来的“复仇之剑”。
王僧辩有两个儿子,长子王顗(yǐ),次子王颁,两人早在江陵城破前便被梁元帝萧绎扣为人质。等到江陵城被西魏攻陷之后,王顗逃至北齐,王颁则被俘虏到西魏。
王僧辩遇害时,王顗身陷北齐,听闻父亲被害,竟然登高冢号哭至死。
次子王颁闻其父为陈霸先所杀,号恸不绝,以致毁瘠骨立,并从此布衣蔬食,藉藁而卧。
王颁在北周官至汉中太守、仪同三司,封蛇丘县公,为了复仇,他投靠北周,并向隋文帝杨坚献上伐陈之策。
伐陈之役时,他又主动请缨参战,率部众作战悍不畏死。
南陈亡于隋后,王颁进入建康,找到陈霸先的陵寝并命人掘坟戮尸,在极尽侮辱之后,再将他的尸骨一把火烧成灰烬。
挫骨扬灰,王颁仍然觉得不解恨,又命人将陈霸先的骨灰撒于水中,和千余人同饮,方才心甘。
当然,此事时下还未发生,估计王颁也没有机会再品尝陈霸先的骨灰汤,但韩端却不得不防着那些死在他手上的人的子弟复仇。
如果是普通人,想报仇也没有那个能力,但这些世家子弟却又不同。
他们有着世代积累下来的深厚人脉,门下也不缺忠仆义从,要想搞点事情出来并不难。
……………………
太建二年六月十三日,经过大半个月的跋涉之后,陈国尚书左仆射徐陵终于来到周国都城长安。
尽管两国仍在交战,但周国大冢宰宇文护还是令春官大宗伯将其迎至驿馆,以礼相待。
在驿馆住下之后,徐陵便请驿丞代为通报,要求拜见大冢宰,但一连过了三日,天官府中却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阿爷,我等来此已经数日,宇文冢宰却始终拒而不见,如此下去,该如何是好?”
此刻驿馆上房,昏暗的灯光之下,徐陵的幼子徐法言焦躁地向其父问道。
因徐陵年迈的缘故,此次出使周国,陈顼特恩准让其幼子随同伺候,这徐法言刚到加冠之龄,虽然家学渊源,然始终见识有限,此番受了冷落,心里难免便有些忿忿。
“其实,我本不该让驿丞向宇文护投书。”
但徐陵却是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沉声说道:“我国与周国交战,不分胜负,此时哪一方先开口求和,便必然要落了下风。”
“陛下令我出使周国,等于是将刀子送到了周人手里,此时拒不见我,只是想熬一熬多捞一些好处罢了。”
这个道理在建康时徐陵便向陈顼提起过,但陈国的局势确实是到了危若累卵之地步,徐陵在来之前,便已经做好了被割肉的心理准备。
徐法言对割地求和并不反感,却有些担忧不能完成此次来周国的使命:“三吴乃国之根本,不容有失,但若是周人拒绝议和,淳于将军与黄将军便不能调师东下,时日久了,我怕吴地会生变故。”
“议和是肯定会议的!”
徐陵将手中茶盏轻轻放回几上,“我国贼势猖獗,朝廷困顿,但周国又岂是太平无事?”
“去年齐国洛州刺史独孤永业率军攻占孔城,斛律光在洛水以南修筑营垒,欲起边衅。如今周齐两国同样在洛水两岸对峙,周国两线用兵,其处境并不比我国好多少。”
“对周人来说,齐人才是他们的心腹之患,因此此番求和,也并非我国一厢情愿,宇文护同样巴不得与我议和之后,好腾出手来全力对付齐国。”
“之所以数日不见音信,只是宇文护那老贼施展的伎俩罢了。”
这种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感觉,让徐陵心中很不是滋味,向儿子解释了几句之后,便忍不住长叹起来。
“他能够拖得起,我等却是不能再拖延下去,但如今我等坐困驿馆,却也只能徒呼奈何!”
父子二人相对而坐,默然无语,良久之后,徐法言才低声向父亲道:“其实,这和议不成,对阿爷来说反倒是桩好事。”
徐陵楞了一下,方才没好气地问道:“国家危在旦夕,四郎何出此言?”
“国是陈氏之国,但名却是徐氏之名。”
徐法言声音更低,但近在咫尺的徐陵却是听得清清楚楚,“此番即使议和成功,也少不得要割让土地,赔偿钱粮,若和约传扬出去,我徐家怕是要在国中留下骂名!”
“此中弊端,我又何尝不知?”
对自己的儿子,徐陵自然是没有一丝隐瞒,他也压低了声音,说道:“若我在都中时不答应出使周国,日后朝堂之上便再无一席之地,甚至还有可能因之身陷囹圄。”
“况且我东海徐氏文以传家,继而入世显达,若徐氏子弟皆如你这般畏首畏尾,我徐氏又如何能从布衣之家一跃而成钟鼎之族?”
见儿子沉默不言,徐陵又温声说道:“事情也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此番议和一成,朝廷就可腾出手来一心对付贼寇,日后朝廷平定了天下,难道会忘了我忍辱负重之功?”
“阿爷,我只怕皇帝陛下要用时视之若珍宝,不用时弃之如草芥……”
话说到这儿,突然有人在外面敲门喊道:“郎主!”
听这声音,便知是随同他们父子来长安的家仆徐恩,徐法言立即闭上了嘴,起身打开了房门。
徐恩趋步走进房来,转身关上房门,然后才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对徐陵道:“方才有人给了我这封书信,让我转交郎主。”
“是何人送来的?”
“那人作馆中厮役打扮,天色又黑,却不知到底是何人。”
徐陵接过书信后,拆开粗粗一看,便挥了挥手道:“你先下去,此事不可对任何人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