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邯郸学步,没有学会别人那样优美的姿态,反而连自己本来擅长的都给忘记了,正是你之前的写照。”
龙女低头想了想。
她跟在观世音菩萨身边的时候,菩萨只是教她德行慈心,偶尔指点她一些行云布雨、行雷法度,以解无辜之干旱,辨别奸恶之辈。
又叫她读佛经,说老庄,谈论语,百家典籍,杂不可言。
龙女偶尔想学什么,拿出那一门的经典去向菩萨讨教,总能得到豁然开朗的回答。
紫竹林中数百年,要说她学的少,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但她学的越多,心越平静,反而渐渐不太想要去追寻新的东西,只拿着以前的经典反复诵读,就能琢磨出不同的滋味。
紫竹适身,菩萨养眼,斜倚林间的一场静思,便可以是几度春秋轮回。
岳天恩的教导跟观世音菩萨教的完全不一样,他所教的,只有战斗、战斗、战斗。
他让龙女感受到一种如高山蓄水,洪流将倾的热烈斗志。
龙女的褐色瞳孔之中,亮起了璀璨的金焰,化作了龙晴,额头之上,两只小小的龙角分叉生长。
嗡!!
无定飞环再度挥出,击穿天上的云层。
龙女本无睡眠的必要,既然兴致勃勃,累夜不眠,为免江流儿睡不安生,还特地跳到远一些的地方,身化白龙,飞腾于夜空之中,不时以龙爪龙角,龙尾抽打那金环。
金环每度向外激旋十余里,便又会回旋到她身边,重复了千回百回,夜色的穹苍,被搅成一副飘渺旷然的画卷,云朵转啸着远去,龙女乐此不疲。
岳天恩仰头观看,看着她把自己教导的那些手法作为引子,一点点的开发出血肉筋骨之间潜藏的那一股恢宏大力,逐步把习练的法术也混杂其中。
草地上休息的江流儿翻了个身,四肢张开,侧着脸看向远方空中的飞舞的白影,流露出羡慕的神情。
“你这样鼓足了劲走了一天,又半夜,早就累极了吧,怎么还不好好休息?”
被岳天恩搭话之后,江流儿索性从草地上坐起来。
小和尚脸色失落:“我睡不着。”
岳天恩回头看他:“想你师父了?”
“嗯……也不全是。”
江流儿认真思考了一下,“我只是,突然有点不知道我到底该做什么。”
“小时候只要跟着师父看看草,看看花就可以很开心,能有吃的就更开心,稍微长大了一些,我就有了要成为除妖师,降妖伏魔,保护好人的想法,也一直为此努力。”
“可是、可是,就这几天的时间,猛然就跟佛祖灵山,还有什么很大的危机扯上了关系,我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以前知道有妖怪存在,我有降妖伏魔的目标,可是现在,灵山在哪里我根本不知道,只能带着你们乱走,你们又都比我厉害,我到底有什么用呢?这种事情根本跟我没有关系吧?”
近在眼前的东西仍可以为之努力,但远在天涯的目标,却反而会让人失去动力。
就像是跟一个普通百姓说,要让他努力成为富豪,他或许会有一定的热血,为此做出计划,丰富自身开始努力。
但是如果对同一个普通百姓说,让他拯救全天下。
天下为什么要拯救?不知道。
要拯救的东西在哪里?不知道。
拿什么去拯救?不知道。
是个正常人都不会为这种事情而燃起热血了。
“正常”。
这就是岳天恩听到江流儿的剖白之时,脑海中的第一反应,随即便情不自禁的微笑起来,“这也太正常了吧……”
岳天恩一生之中见过听过的那些有大成就的家伙,或多或少都有些异于常人的偏执,不管是正派还是邪道,要是没有那点偏执的话,早该沦入庸庸碌碌的范畴之中。
偏偏他眼前这个好像已经被佛门钦定了的拯救者,是一个这么正常的,真的会有小孩子烦恼的小孩子。
岳天恩生出了新奇的心思,但按照僧伽所说,他们最好要在三个月以内赶到灵山,总不能让这小孩儿一直迷茫下去。
“既然是因为目标太远,那就定一个近一些的目标吧。”
岳天恩蹲下来,拍了拍小和尚的肩膀,“你师父把你托付给我,那我现在也可以算是你的长辈吧?”
江流儿点头。
岳天说道:“那我给你定个功课。现在开始你在脑子里选一件事情,选一个人物或者一个物品,最好是跟灵山佛祖什么的都没有关系,不断的去回忆,去参悟。”
“就算是你选了一株被你踩烂的青草,也要就这一株青草为基础,阐发出一百种感想来。”
“直到你关于这件事物的想法,压过了你现在脑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江流儿眼珠一转,想要开口。
岳天恩止住了他的话头:“不要告诉老夫你选的什么,但是从明天开始我们赶路的时候,你要一直想那一件事。”
“不,从现在开始,你要是睡不着,就一直坐在这里想那一件事。”
江流儿点了点头,略微垂下视线,在自己的记忆之中挑选。
找什么东西呢?
一百种感想啊,数量未免也太多了,什么东西能让我有一百种感想呢?
江流儿有些迷茫,低声呢喃:“深刻的东西吧。”
他想起了流沙将军。
想起将军之死的故事,想起将军从鱼背上走出,想起将军合掌,那一刀挥过头颅。
死不瞑目,以至于转生妖魔的痛苦仇恨,只有被不含杂质的斩杀之后,才能归于安宁。
江流儿不知不觉的学着流沙将军最后一刻的模样,合上双手,口中轻声念诵。
“善哉,善哉。”
他果然一夜都没能睡着,一直在想关于流沙将军的事情。
初时,他还妄想从中总结什么体悟的念头,只是后来,想的越多越有些懵懂,好像自己什么都没有得到,看了看岳天恩平静信任的目光之后,江流儿便继续想。
他从埋头苦想,到冥思苦想,倒不知想甚,到时而想起。
神思渺渺,足履不停,长考未休。
自昨夜之后,龙女好像就不怎么喜欢落回地上,她坐在一团白云之上,飘飘荡荡地跟着江流儿,看小和尚今天的神情,变得沉稳起来,还颇有些好奇。
不过等她看见小和尚一脚踩上了山间的野兽粪便,还无知无觉的往前走,这才恍然。
他根本不是变得沉稳,而是心不在焉,脸上的表情也不是泰然自若,而是木呆呆的。
眼看江流儿走着走着路过小溪都视而不见,便要一脚踩进水里。
龙女手指一勾,试图驭水助他走过。
岳天恩的感知,骤然从浩渺天地之间捕捉到一闪即逝的微妙预兆,当即指间一弹,一缕神意,击散了龙女的法诀。
一人一龙对视一眼,一同看向江流儿。
江流儿已经走过溪流。
流水潺潺,他足下未湿,鞋底沾染的污迹,如同尘埃剥离。
灰色僧袍的小和尚神思不属,双手合十,在一丛丛青草尖上走过,鞋底踏过了露珠。
露水无损,纯净无瑕的照着天空。
青草地延入黑色的丛林之间,林中有不知何年谁人立下的一块碑石,上刻八个大字。
——野猪凶猛,见碑速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