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这不是我们从沈阳大牢里解救出来的那个死囚犯吗?小子,能让我们的四贝勒拿着脑袋来担保的人可不多啊!你是怎么回事,四贝勒不是派你去取觉华岛吗,怎么会在这里?”
他和几个大贝勒对张明远的印象都很深,不仅因为其悲惨的遭遇。这个汉人自沈阳归顺后,在夺取辽阳和广宁之战中表现积极,有勇有谋,屡立奇功。有一次,他在欣喜之余,让皇太极去试着提亲,想把心爱的小女儿阿达格格招赘这人为婿。可没想到的是,这个品貌出众、精细过人的汉人却一口回绝了,理由也很荒唐:他还要找寻失散的前妻,所以不敢高攀高贵的公主。
自己那美丽乖巧的女儿、大金汗国的乘龙快婿,这可是多少人眼巴巴想要到手的稀世奇珍啊,这小子居然看不上!且不说这傻小子的妻子已被恶人霸占、拐走,能否再找到还都很渺茫;退一万步讲,即便找得回来又能怎样?那还能破镜重圆吗?换做别的长辈,遇到这样不识好歹的后生,怕是早就恼恨的不行了。可汗王却不然,他最欣赏的偏偏就是这种有情有义、不贪图权势地位的人!所以,他非但没有怪罪张明远,就连阿达格格的婚事也一起撂下不提了。
此刻,汗王几句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话,让张明远一下子就打消了顾虑,他又是生气又是委屈,趴在汗王脚边抽抽噎噎地哭了。刚才真把他给吓坏了,若是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自家人手里,他那不共戴天的冤仇,和至今仍不知下落的妻子,可就再也没有洗雪和找寻回来的指望了。
汗王爱怜地轻抚着年轻人的脑袋和肩头,和声细语劝道:“身子骨没伤着吧?好啦!好啦!有我和两个大贝勒给你做主,不哭,不哭,啊――”他紧锁长眉,环视着院内的众将领。难以克制的怒火,从他眯起的细长眼睛里放射出来,眼光瞟到那颜的时候,那颜不由得心生寒意,身子打了个冷战,把头垂得更低了。
“贝勒爷!……”张明远两眼含泪地看着皇太极。后者依旧沉浸在悲愤里,可仍朝他笑了笑,如渥丹花般红润的面容上,在黑夜中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
“禀汗王,我们是一起来的!”没等张明远开口说明来意,一直躲在墙角边的武讷格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
“啊――!我亲爱的巴克什,来自草原的勇士!我猜,你们一定是遇到什么难题了,来呀!我的朋友,快到我身边来!”看见他,汗王显得更加亲热,像对待老朋友一样打着招呼,连连招手。
“巴克什”是汗王赐予武讷格的名号。虽然此人除了自己名字之外也识不了几个文字,但由于特殊的人生经历,却让他通晓蒙古、女真、汉等多个民族的语言。他是最早投奔汗王的蒙古人,所以在汗国早年,他常被汗王委任为对外的使者。这个“巴克什”包含着赞赏和褒奖,与汗国后来一大批文人充任的“巴克什”官职,根本不是同一个意思。
武讷格眼角下挨揍的部位兀自火辣辣地疼,他余怒未消,挥动起粗壮的臂膀,愤然将挡住去路的众人逐一推开,快步走到汗王身边。他也不理张明远,就踮起脚尖,凑近汗王的耳边悄声嘀咕了好一阵。
汗王侧着脑袋听武讷格把情况简单说了,一拍大腿,喜道:
“哈哈,我就说不对劲儿嘛!这帮家伙怎么忽然间就变成铁板一块了呢?这不,他们会乖乖地把自己的脑袋给我送过来!”
看跪着的众将领都显出一脸好奇的样子,他越发得意地冲大家连连摆手道:
“今天大家都累了,快早些回去歇着吧!本来,我还想亲自去看看负伤的勇士们,但现在军情紧急,我和两位大贝勒都不能过去,只好请各位代劳了!请你们转告大家,安心把伤养好,什么事都不要管。明天,我自会为你们报仇雪恨!……”
“喳!”
女真是一个极重信誓的民族,践言之人必会遭受族人鄙视和唾骂。这已是汗王今晚第二次当众做出了承诺,如此一来,大家确实没有再呆下去的理由了。虽然还有些不情愿,但一直提心吊胆、唯恐被汗王迁怒怪罪的那颜,也总算松了一口气,和巴特尔答应着,赶快领着众将领告辞。
从皇太极那双狼眼睛里露出的凶狠、阴郁的眼神,让有些个年轻将领很是不安。为讨他欢心,临走时他们厚着脸皮,凑过来跟张明远道歉。
“兄弟!误会你了,可别在意啊!改天我请你喝酒……”
“张佐领,只怪兄弟们喝高了!兄弟混蛋,要不,你现在就打还我!……”
可没多久,他们就像是打了一个大胜仗似的回到营中纷纷吹嘘:大贝勒和四贝勒是如何如何向他们赔罪,他们又是如何如何的不买账,直到后来汗王赶来替两个王子求情,答应明天攻下宁远城补偿大家的损失,他们看在老憨的面子上才不予追究。
上百名各旗的参领、佐领们都走了,空荡荡的寺院里只剩下汗王父子以及张明远等人。一阵寒风吹过,寂静的夜空忽然开始落下雪花,一片片打着旋儿,飘飘洒洒,越下越大。
汗王手抚长髯伫立在院子里,一动不动,怅然目送大家离去。雪花很快在他的眉头、发梢和胡须上融化凝结成白霜,头顶帽子和身披的大氅上也被铺了白花花的一层,远远看去,真好似小龙宫寺里的一尊神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