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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1 / 2)



炮声停了,一些民夫却在金启倧的指挥下开始了忙碌。他们把早就准备好的饭菜和饮水送到官兵们手中,将消耗严重的火药、炮子、“万人敌”、箭矢等物,运送到城上各个角落予以补充;还要将不幸战死的将士遗体抬走装殓,把负伤较重的官兵抬至军医处救治。

就在刚才的激战中,由于靠战场最近,民夫们难免有人会被飞过城墙的乱箭射中;更有人因抢运弹药、抬送伤员而出现死伤。但这些长年生活在战乱中的边地平民表现得很勇敢,助战热情并未因此降低。他们亲身经历和见证了这场战斗,守城将士杀敌的场面和西洋大炮的神奇威力,经他们绘声绘色地传扬开来,顿时在居民中间增添了无数版本。虽然夜已经深了,家家户户却灯火通明,全城百姓奔走相告,都像过节一样高兴。

这些民夫大都是迁入城内的难民,投身这种充满危险的工作,并非只为混个温饱。几天来,他们都听说了袁崇焕“啖草立誓”的故事,同时也被身边无数爱国官兵的言行和威武的西洋大炮所感召。于是,这些普普通通的辽东汉子不再甘于坐以待毙,在金启倧的组织下,一双双粗糙有力、只会摆弄农具的手操起了各种守具,热情高涨的参与进来。大家都明白,只有守住宁远,将凶恶的鞑子兵打退,才能确保被困在城中的家人转危为安,才能早日返回家园。可以说,如果没有他们的积极响应,仅仅凭借匆忙撤入的守军,就不可能在短短的几天里完成布置守具、挖掘地炮阵等种种繁重、琐碎的工作。

城头因为囤积着火药桶、“万人敌”之类的爆炸物,所以不允许随意生火取暖。夜风袭来,这让刚出过一身热汗,又没有遮挡的人们更觉寒意彻骨。

但这时仍有很多将士守在上面,有的放哨,有的在打扫战场、整理武器。城墙上落满了敌人射来的箭矢,他们要把能用的挑出来,再把不能使用的整齐捆好,安排民夫们运到工匠处修理。

乌纱帽、圆领袍、束带、黑靴,从头到脚一副文官打扮的金启倧,杂在民夫和戎装的将士们中间很是抢眼。他伏在一门几百斤重的小型火炮旁边,饶有兴致的一边摆弄,一边还不住地向车营的几个弟兄请教着什么。

这里处在南门和西南角楼之间,恰是刚才交战最激烈的南城墙一段。探出堞口的棺材、木柜等物早已撤下,城堞间每相隔不远,就依次排列着一门门隶属于车营的小口径铜炮或是铁炮,而更轻、更小一些的三眼铳、单眼铳等便携式火器,大都由车营将士带下城去,另有值守士卒随身使用的几十杆,也靠墙摆放得很整齐。

让金启倧感兴趣的是一门“佛朗机”炮。这种炮嘉靖初年由葡萄牙商船传入中国,不久就被仿制成功,成为明军的制式装备。“以铜为之,长五六尺,大者重千余斤,小者百五十斤,巨腹长颈,腹有修孔。以子铳五枚,贮药置腹中……发及百余丈。”

“佛朗机”炮和明军原有火炮的最大不同之处是它由母铳和子铳构成。母铳的炮管前细后粗,前端细长,配有准星、照门;后端粗大,朝上开有装填子铳的长形槽口,像西洋大炮一样也有两侧炮耳,将炮身固定于支架上,可及时调整射击俯仰角度。每一门“佛朗机”都备有数个子铳,预先装填好了霰弹,如同今天的炮弹,战斗时轮换填入母铳槽口,较之其它前膛火炮装填更简捷,发射速度很快。

守城士兵对年轻有为的金通判很有好感,几名炮手不厌其烦地讲解着“佛朗机”炮的构造和发射要领,其中一位炮长模样的小头目刚吃完送来的饭菜,一边心满意足连打着饱嗝,一边还笑嘻嘻地嚷道:

“啊,这仗要都像今天,可就打得过瘾了!喏,只须把引线点着,连瞄都不用瞄,炮口对准下面,‘轰’,随便一下就能撂倒一大片!……怎么?连金大人这样的读书人也想亲手杀几个鞑子?”

“读书人怎么了,你以为我不敢?”金启倧连头也不抬,自顾忙着学习装填子铳、用眼睛贴近炮身瞄准、然后再点燃引线的种种动作,忽然觉得对方话语里有讥讽之意,自尊心极强的他不满地斜了小头目一眼,抢白了一句。

他以前倒是在随军狩猎时放过小型火铳,了解一些操作火器的基本原理。若依他的本意,当然更想摆弄摆弄今天出尽风头的西洋大炮,但西洋大炮统共也就十一门,是全军的宝贝疙瘩。以彭簪古为首的一些神机营的炮手,虽然平时军纪稍差,其中也不乏吃喝嫖赌、吊儿郎当之辈,但在技术活儿上却一丝不苟、认真得要命,不像这些车营的弟兄好说话。为确保大炮不致损坏,连每次移动大炮这样的力气活儿都是亲手完成,从不让民夫和其它各营的将士插手。像他这样一窍不通的生手,恐怕连摸一下都会引起人家反感。所以他打定主意,还是先从个头小些的“佛朗机”炮入手,今后如有机会再接近西洋大炮。他很聪明,在大家的夸奖声中,很快就掌握了操作要领。

袁崇焕手下力主死守不撤的文武下属,最为坚决的除了祖大寿,另一个恐怕就是这个从长相到声音都酷似一个大男孩的金启倧了。祖大寿集国恨家仇于一身,做梦都想收复辽东,执意留下杀敌自然不难理解。而金启倧之所以如此积极,除了从小就铭刻在意识里强烈的忠君报国思想,当然也和他的经历分不开。

像当时很多虽有才华、却时运不济的读书人一样,因没有取得功名,若想步入仕途,唯一的出路就是依附于有权势、有地位的高官门下,从幕僚、小吏做起,凭真本事或钻营的功夫来谋得一官半职。当然,他的眼光和运气都不错,首先是跟对了人;其次又很快被孙承宗看中,由其门下的一个小小书吏提拔为宁远督屯通判:负责核实兵马钱粮,监督筑城工程,受理军民词讼。几年来,他凭着出色的才干和自身的勤敏深得袁崇焕赏识,也获得了众人的钦佩。

老恩师因触怒“九千岁”魏忠贤被无端解职这件事,本来就令他极其反感,而新任经略高第下令尽撤关外军民、守具入关的作法则更使他愤恨。在他看来,此举不仅是出于对敌人的畏惧,更反映出“阉党”对关外军民,尤其对孙承宗倾注了大量心血的这支部队极度不信任,视为异己,刻意制造事端予以迫害。如果真的放弃宁远回到关内,不仅意味着过去几年里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白白浪费;而且由于他是“白身”,不同于袁崇焕、程维楧这些有功名的官吏,很难再谋得出路,国家的命运、个人的前途都将因此而毁于一旦。所以对他来说,这场较量已不仅是大明与八旗胡虏之间的角逐,更是有识之士对昏庸的当权者最有力的抗争。胜了,一切或许还有转机;败了,也不过一了百了,好男儿以死报国,总胜于不明不白地沦落至死。

“着哇,金大人说得在理!火器有什么了不起?是个爷们儿就会放!你们车营的火器轰得怪猛,实际上伤的多、死的少,到头来还不是被我们用弓箭、‘万人敌’销掉的多!”有个士卒见通判大人那么关注火器,连一旁干活的民夫们也都伸长了脖子看得入迷,彷佛受了冷落,不服气的嚷道。

“谁说不是咋的,妈拉个把子的!狗鞑子狠,咱更不熊,他们用箭射,咱也用箭射,看谁更厉害!你们瞧,你们瞧!下边那些,少说也有几十个。看,这几个射在脸上,这边还有心窝子、嗓子眼儿中箭的,都是老子干的!”一个神情凶悍、高大威猛的前锋营军官立马接上话来,用手指着城下,得意的连朝众人炫耀。

“啧啧!胡大哥射得一手好箭,小弟们甘拜下风……不过,‘万人敌’这东西丢起来也挺痛快,点着一个扔过去,嘿嘿,瞧那些鞑子兵没命地叫啊、躲啊,娘的!老子再掷一个,‘咣’!……”

仇恨和恐惧能使善良的心肠变得铁硬,而胜利的喜悦也冲淡了人们对牺牲战友的悲悯。眼下,几乎所有的人仍沉浸在杀戮的快感中,大家七嘴八舌说个不停。谈论起死掉的敌人时,就像猎人数落猎物一样兴高采烈。

“瞧啊,道台大人!……”

“快快,都站好!袁大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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