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他本人也觉得惊讶,一个人竟然能同时对另一个人产生如此复杂且饱满的情感。
当是时,摆脱张胜寒的独孤麟奇恰好赶到屋檐高处,居高临下。
恭莲队的夏言不知为何与同样保护公主的张胜寒厮杀起来,他见状便脱身战场,寻着气息找到了公主所在。他与皇甫晴已经分开,不过他大概能确定,皇甫晴在帮夏言对付朝廷的荣侠客。
他的目光直直切向公主。
她在那!她就要死了!
独孤麟奇脑袋一空。
“她不能就这么死了!”
公主不能带着那么多秘密死去。要让她说出一切,让她跪在独孤远山,脑袋磕出鲜血,用她的鲜血告慰祖先的在天之灵!
独孤麟奇睚眦怒视,大手一挥,黑蒙蒙的半球气波劈向彭雀。
彭雀首当其冲被震飞出去,脊背狠狠地摔进大地,碎裂的石板像水花一样飞溅寸丈,他喷出一口黑红的鲜血,惊愕地从地上爬起。
沈朔霞见状,不假思索举起长剑朝彭雀的脑袋砍去。
“沈朔霞……不,不——!”
独孤麟奇的哀嚎彻空回荡。
剑刃就要抵到彭雀的脖子,沈朔霞突然停下了动作。
时间仿佛停在此刻,剑身反着银光,照在沈朔霞青白的脸颊上。
到底是什么触动了她?她无法言说原因,少年的声音触摸但心灵最柔软的地方。
一声漫长而简单的嘶吼,其中却包涵了诚恳和爱慕,他在劝阻她——别再杀人了!
别再杀人了。
脑中电闪雷鸣,十一年前独孤远山那夜的记忆不经意回到脑海。她杀了很多人,大概有两三百,独孤家的人在临死前咒骂、求饶、质问。
只有一人不同。
她用敛气心法藏起来了,她本可以躲过一劫,可却在沈朔霞准备离开时走了出来。
——停手吧。
沈朔霞没有理会她,只是惊讶她能逃过自己的气息感知。
——我愿意被你杀死,请你停手吧,别再做这种事了。
沈朔霞什么都没说,把剑架在面容姣好的女子的脖颈上。
——别杀他,他不是独孤家的人。
人头落地,一滴泪光坠在血泊中,澄澈无比。
……
和所有人一样,沈朔霞抬头注视那个高呼的声音,她看到了独孤麟奇,心中想的不是这个少年倾心于她,而是——原来是他。
她认得这双眼睛,和独孤远山那个奇怪女子的眼睛一模一样,幽黑、智慧。
独孤麟奇松了口气,事情没因自己的冒失而无法挽回,他踏着轻功而下,没有任何人阻拦,唯一能成为妨碍的沈朔霞已经停下动作,木讷注视他过来。
“沈朔霞……是我,你记得我吧。”少年战战兢兢走近沈朔霞。
劫后余生的彭雀慢慢起身,眼中闪过一道不满。
他清楚独孤麟奇在想什么。
他们的目的在此产生了分歧,他只觉得公主无比危险,必须杀死。而少年显然想从她那得到更多,要让家族瞑目。
“稚泣。”
“我们是来帮你解脱的,你被公主蛊惑了。”
愚蠢!彭雀暗叫不好。这话肯定会刺激沈朔霞。不知她出于什么原因没对自己下手,但她会回神——他们要刺杀公主,她要保护公主,他们是敌人。
但事情发展出乎彭雀意料。
沈朔霞一动不动,脑袋移向公主。
他了解侍女,她对公主忠心耿耿,此刻竟不回去保护。到底发生什么了?
她神情恍惚,仿佛大梦初醒之人,看这样子,完全无法让人相信,就在前一刻,她还倾尽全力要解决刺客。
“沈朔霞!”公主高声呼唤她的名字。
独孤麟奇倍感紧张,他担心沈朔霞又要投去公主。
他下定决心,就算使用野蛮的方法也样让她留在身边,让她看清,公主根本不是值得跟随的明君,她只是果断杀伐的小人!而且,杀戮毫无缘由。
沈朔霞的身体动了动,迈开一步。
“别过去!”独孤麟奇劝道,“想想她都做了什么?她让你杀人!她光鲜亮丽却让你——双手沾满鲜血!”
他低下头,注视沈朔霞渗血的手,那些血,仿佛来自他的家人。
他寒毛耸立。他的行为是多么离经叛道!竟妄图与自己血海深仇的女子改邪归正,甚至结为连理。
他想起皇甫晴的话——你和我一样,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没错!疯子!他自嘲,在场的人哪个不是疯子?臭味相投的人才会走到一起,他这辈子已经因灭门而走入歧途,在这条蜿蜒坎坷的歧路上,他也只能遇上同类。
他这些日子见过的人,身上都带有晦涩的阴暗,陈简、陈婵、罗斯、张胜寒、雅休、宝应……
都是疯癫之人!
已经没有回路了,人一辈子踏不进两条河流,他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而且,这种情况难道称不上不幸中的万幸吗?沈朔霞是他的心上人,而她的罪孽完全可以由倾莲公主承担。
“……”沈朔霞沉默不语,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看得出她在动摇。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情,是面向公主的。
渐行渐远的身影和眼前的公主重合,她迷惘地退了一步。
她是谁……?沈朔霞凝视公主。
“真是令孤大失所望。”
倾莲公主一改呼唤沈朔霞时的怯懦,冷若冰霜,打破了僵局。
独孤麟奇和彭雀闻声,同时拔剑,剑气如网,封锁了公主的逃路。
无论如何,她都逃不掉了。
禁军在武者激斗时就退到远远的地方,此刻见恭莲队两名成员同时倒戈,生存的本能让他们心照不宣,抛弃了公主。
公主注视两柄指着自己的剑锋,孤立无援,身旁只有颤抖的钟烟庞政。
冷冽的武器面对她,却仿佛柔弱无力。
她双手搭在钟烟庞政双肩,曲腿蹲在他的身后,在他耳边说道:“庞政,最后只有你还站在我身边。”
“陛下……”
“我大概不再是这个国家的皇帝了。”
“……倾莲公主。”
“有趣的名字。”她好像笑了一下,“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公主,即便死,我也要保护您。”
“不必,你走吧,他们不会杀你。”
“公主!”
钟烟庞政猛然转身,背对敌人,面对公主,他慢慢俯下身,脑袋撞在公主脚跟前。
“最后的命令。”她微微笑着,语气不容置疑。
他顿了许久,最后像牵线木偶一样,面色苍白,魂不守舍,站起身,静静地离开了公主。
众人呆呆地注视眼前的这幕,谁也说不出话。
多么诡异的景象!皇宫到处都是厮杀,漩涡中心却像一副悲情戏剧。
“公主陛下,游戏到此结束了。”独孤麟奇打破寂静,他上前一步,剑指公主的脖子,“告诉我,你为何要让沈朔霞屠杀……独孤家。”他咬牙切齿,悲痛欲绝地说出自己的姓氏。
倾莲公主站起身,慢慢地站起,一边褪去厚实的衣物,粉金绒裘旋袄上绣罗的龙纹顺着内衫滑落,仿佛象征着一代皇权的陨落。
独孤麟奇惊愕不已,看不透她的打算。传说,有些人在权力尽失后会陷入不知廉耻的癫狂,难道他的复仇对象是这样的人。
“你……停下!”
公主听后轻声嘲笑。宽松的旋袄彻底盘在地上,她踮起脚尖,露出白袜丝履的小巧脚丫从袄中探出,形似裸足,纱裙迤逦,裙面从紫渐变成粉,上身的紧身衣物沿着曲线由粉转金,依稀可见平坦小腹,诱人遐思。
独孤麟奇毕竟是个少年,眼前又是一国之尊,他一时有些恍惚,眼睛不知该落到何处。
“独孤家……”脱去外袄的公主似乎也撕下了伪装的冷漠,她露出玩味的笑容,“稚泣,你的真名是什么?”
“独孤麟奇。”
“麟奇,”她轻笑一声,“你真有办法让我说出真相吗?”
空气陡然寒冷,好似一阵阴风吹入骨髓。倾莲公主把右手背到身后。
独孤麟奇瞪大了眼睛,他早该发现的,可因被玉体吸引而忽视了她身后的东西。
那是一柄剑,如果沈朔霞愿意,她一定会告诉其他人,那柄剑一直放在公主的案头边,从未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