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冒顿这种‘筹码雄厚’的赌徒而言,别说一次了,就算是连续输几次,都无伤大雅,有的是机会赢回来。
而对捉襟见肘,输一局便将遭受巨大打击的汉室而言,每一局的得失,都将影响汉室将来数十年的战略局势。
说到底:汉室输不起。
如今的刘弘,更输不起。
这不,刘弘还没入局,就已经有危险扑面而来了。
“太尉绛侯臣勃昧死百拜,以问陛下:太祖高皇帝白登之围,吕太后书绝悖逆之耻,陛下可还记得?”
看着周勃那张每根毛孔都散发出虚伪的面庞,刘弘勉强按捺住跳下御阶,对那张脸抱以老拳的冲动,挥挥衣袖,坐回御塌之上。
“朕自不敢忘。”
果不其然,刘弘话音刚落,周勃就像是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般,满是正义凛然的一拜:“即未曾或忘,陛下何以如此惧夷狄之走狗,以轻吾汉家威严?”
“狄酋冒顿行将亡故,此诚吾汉室报仇雪恨,一扫白登之耻之良机!”
“陛下位登神圣,临天下而治元元,不思血先祖之血仇,反以米粮与民争利,而迫勋臣无以为生,此何故?”
说着,周勃还摆出一副语重心长,苦口婆心劝诫幼主的架势:“臣再请为将,领兵十万,以击匈奴于慕南,一血太祖高皇帝白登之仇、吕太后书绝悖逆之耻!”
“另,臣昧死以奏,恳请陛下罢少府之主爵都尉,还利于民,以安苍生黎庶···”
听着周勃义正言辞的‘劝谏’之语,刘弘已经没有了发怒的气力了。
“呵,与民争利···”
后世谚曰: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儿。
刘弘一直以此,作为华夏民族历史底蕴的象征,并为此自豪不已。
但此时此刻,周勃彻底颠覆了刘弘对这句话的认知。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的好事儿,同样也没有新鲜的坏事!
后世东林党的贞节牌坊,竟然因为刘弘的粮食保护价政策,被周勃提前一千多年提出。
这让刘弘对史书上的周太尉,感到彻头彻尾的失望——包括对人物刻画者太史公,刘弘都不由恨屋及乌起来。
“太尉口出诳语,本当重罪。”
耐人寻味的扔下一句隐晦的职责,刘弘便悠然起身,负手走下御阶。
“然太尉既欲辩,朕便与太尉言讨一番。”
一步步走下御阶,刘弘的目光却没有在屹立于殿中央的周勃身上停留哪怕一秒,只径直来到御阶下侍立的郎官身旁。
“若朕未记错,张侍郎家中,便居于新丰?”
听闻刘弘突兀的问话,御阶下持戟而立的郎官稍一愣,旋即喜出望外的跪倒在地:“臣不过秩六百石之侍郎,陛下竟···”
稍抬起手,止住了张姓侍郎的感恩戴德,刘弘便回过身,面向殿内目光晦暗,稍带些期待望向周勃的朝臣百官:“前时关中粮价鼎沸,然朝中贵勋多有不敏。”
说着,刘弘侧目瞥向张侍郎,目光中稍带着鼓舞道:“就请张侍郎为朝堂卿公,言明粮价鼎沸,于民苦难者何吧。”
言罢,刘弘便缓缓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张侍郎描绘出那幅意料之内的凄惨画面。
“臣蒙陛下不弃,自北军捡拔入宫,以为侍中,月俸粟米五十石,以供家中长亲、妻儿生度。”
“去岁秋九月,太皇太后驾崩,关中粮价自八十五钱涨至百三十钱,彼时,臣尚乐于俸禄之米粮余者,可易钱甚多也。”
“及至今岁冬十二月,米石四百五十钱,臣亦曾思卖粮牟利,以贴补家用。”
“然臣自有俸禄以为生,乡邻宗亲却皆躬耕之农户,家中无有余财;臣唯借粮与乡党,以为救济。”
“臣俸五十石,然乡党数百户;便只得变卖家中细软,以石四百五十钱买粮,借与乡党宗亲,以渡此灾祸。
“幸陛下念生民疾苦,以少府售平价粮于东市,方使臣之乡邻免遭饥殍;然经此一事,臣之家祡亦散尽大半,乡党宗亲饥亡者,不下百人之数···”
随着张侍郎将家乡的状况一句句摆在朝堂之上,殿内众人都不约而同的低下了头。
——数百户的乡村,便有上百人死于一次‘小小’的粮价波动!
这着实让殿内人杰大吃了一惊!
但想起以后,不能拿着俸禄/封国租税去赚钱,众人心中都纠结起来。
看着这一切,刘弘这一整天都未曾美丽过的心情稍稍回暖了些——还会左右为难,还知道纠结,比起后世眼睛都不眨,就将农民开除出‘人’的贵族阶级,已经很不错了。
当然,对于张侍郎的哀苦,刘弘也是听一半信一半。
——什么借粮救济、散尽家财,怕不是粮食折钱,九出十三进?
至于几百户人家的村子死了上百人,就更是满满的玄幻气息了——超过百分之十的死亡率?
还是在关中?
这要是真的,那刘弘此时就不应该在朝堂上角力,而是应该躲在太庙,寄希望于起义军放自己一命!
真相,只怕是这位张侍郎的家族以借粮为由,将农户们逼得卖田卖房,卖儿卖女,以为张氏之家奴佃户···
无论古今,处于封建社会的华夏大地之土地兼并,不外乎都是这个模式。
但对此,此时的刘弘已经顾不上管了——要想从根源上解决土地兼并和蓄奴之风,绝对不是一两条法令可以做到的。
历史上,王莽就尝试过遏制蓄奴,结果反倒给汉室续了两百年命数···
在刘弘看来,土地兼并和蓄奴之事,完全没有必要像王莽那样,跟既得利益集团硬刚。
归根结底,土地兼并和蓄奴成风得先决条件,都是百姓活不下去,只能将土地甚至自己卖出去。
从这个结果上倒推,就不难得出从根源上解决问题的方式——只要保证百姓能保障生活,不需要将土地卖出,其实就可以从根源上避免土地兼并!
如果农户不愿意卖,那地主豪强自也是不敢强逼——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可是汉室雷打不动的法律准则。
不过说着容易,真要做到‘所有农民都不需要为了生活售卖土地’,那难度简直不亚于消灭匈奴。
这件事,很有可能耗费刘弘整个皇帝生涯,甚至还要由刘弘的后代子孙接力,才有那么一点实现的可能性。
就目前而言,对于地方豪强势力的遏制措施,也只能先拿陵邑制度,来暂时维持住‘无百口之户、四世之家’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