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体的细节,老爷子并未手书,正当圣元帝大感失望时,却又翻到关父的文章。若说老爷子是掌舵者,那么他就是实干家,就如何立法、如何分权、如何集权,竟足足写了二十几页纸,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叫人看得情绪激荡,不忍释手。
难怪九条人命案子摊在头上,他却能拿出那般有力的证据,关先生果然胸有丘壑。
圣元帝首次遗忘了夫人的存在,心无旁骛地拜读二位先生大作。关素衣见他如此,嘴角不由翘了翘,这才打开身旁的木匣,仔细查看父亲交给皇上的证据。身为法曹胥吏,起草公文,录入原告或被告供述是最基本的工作,而文字能救人亦能杀人,这一点父亲十分清楚。
是以,他经手的每一桩案子,若是背后藏有冤情,他就会故意滴一滴墨水在公文上,然后以脏污为由重新抄写一份,交予上峰签名盖章,末了把原来那份藏起来作为案底,别人问起时便说已经烧毁了。待到事发,上峰果然把他推出来当替罪羊,而他本可以联络妻女,让她们取出证据上告,考虑到徐广志权势滔天,恐怕难以告响,最后反而落得家破人亡,这才选择隐忍。
何谓一字杀人?譬如第一桩抢劫杀人案的犯人有七个,按照律法,首犯当斩首示众,从犯流放千里。首犯的名字写在前面,从犯的名字写在后面。法曹官员收受了主犯送来的千两纹银,便把他的名字写到最后,让别人顶上,这就害死了一条人命。又有一桩案子乃山匪夜闯富户杀人夺财,因官匪素有银钱往来,少不得袒护一二,便将供词里的“由大门入”改为“由犬门入”,仅多加一个点,被抓的二十几名匪众竟只关押半年就放出去,然后重操旧业,大肆杀戮。
为何如此?盖因魏国律令有言,盗窃罪与抢劫罪不可同一论处,前者轻罚,后者重判。爬狗洞显然是偷盗行为,不似撞开别人大门,乃土匪行径,故法曹官员只需定下盗窃罪,便能替这些罪大恶极的暴徒开释。
种种离奇而又含冤染血的案件不可详述,若非父亲心有成算,每有可疑公文都会仔细审阅,留下案底,现在恐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不,就算留下证据又能如何?他被关在牢里不准探视,等家人发现这些证据,他或许已经成了刀下亡魂。而自己求告无门,又能找谁伸冤?倘若不小心让陷害他的官员获悉,全家都得搭进去。
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活着就是如此艰难,难怪父亲总会拿出钱财接济那些被叛死刑的犯人家属,却是因为这个缘故。关素衣放下公文,久久不语。
另一头,圣元帝也看完几篇策论,叹息道,“夫人坐过来一些。”
关素衣正浑身发冷,闻听此言只犹豫了片刻就挪过去,被他紧紧抱在怀里。两人互相依偎,彼此取暖,沉默了大半天才双双叹气,像是约好的一般。
圣元帝阴郁的心情立即放晴,笑问,“你叹什么气?”
“叹世道缭乱,生活艰辛。”关素衣话音刚落就用力咬了咬舌尖,暗恨自己口无遮拦。当着皇上的面说世道不好,岂不等于骂他昏聩?她偷偷瞥对方一眼,却看见一张温柔而又无奈的笑脸。
“世道缭乱是朕的错。朕治国无方,这才令百姓罹难,生灵涂炭。”圣元帝附在她耳边低语,“夫人且看着,在朕有生之年,必要还你一个太平盛世。”
“不是还我,是还天下黎民。”关素衣纠正一句,末了暗骂自己管不住嘴。
圣元帝却被她每每想克制,却总也忍不住说实话的痛苦表情逗笑了,一面含住她殷红的唇瓣,一面笑着附和,“夫人说得对,是还天下黎民。”如今才建国四年,他还有时间去改变现在的一切。
关素衣起初只是僵硬地坐在他腿上承受,末了实在撑不住,这才像融化的雪水一般瘫软在他怀中。他的吻柔情而又霸道,浅尝过后便是深深的索求。她感觉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都染上了他的气味,被吻得快要窒息,张开嘴想喘气,却迎来更凶猛的进攻。
她从未遇见过如此直截了当的掠夺,脑子糊成一团,什么都不能想,只能紧紧攀住他,像攀住一根救命的绳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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