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阔望着靖瑶离开的背影张了张嘴,似是要说些什么,但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来。他转过身去,走到靖瑶先前站立,缅怀、追思先祖的地方,学着他的样子,张开双臂,举目远眺,想要获得些和他一样的情感。
脚下的草地没有任何区别,嫩芽已经被他先前震荡的剑气通通削断,可是从他的脚底却传来一股不屈的力量。已经折断的草,仍旧拥有着生生不息的气势,想要冲破楚阔脚底的阻碍,朝上生长着。
草原的日头落下的总是很晚,这会儿在定西王城已经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候,但在这里却还天光大亮。楚阔再度回想了一遍靖瑶方才说的话,这才收回双臂,朝着迎火部的大门处走去。
还未至近前,他便看到门口拴着一匹马儿。体格健壮,毛色澄澈,四蹄上的毛发呈现出极为均匀的雪白,着实是一匹难得的宝马。精致的雕花马鞍后面一左一右驮着两个皮口袋,应当就是靖瑶为他准备的酒肉。
楚阔对这匹马很是喜爱,走到它面前,伸手将它的的鬃毛从头到尾抚摸了几遍,这才解开了绕在驻马桩上的缰绳。正当楚阔的一只脚已经踩住了马镫,正准备翻身上马时,他的余光忽然看到身后斜方里又有一人牵马走来。
本以为是靖瑶想要来送送自己,结果回头一看才发现是女伙计。方才楚阔全部的心思都在这匹宝马上,却是忘记了女伙计仍然留在靖瑶的营帐中。
“你也要走?”
靖瑶问道。
女伙计点了点头。
“去哪里?”
靖瑶接着问道。
“和你一起走,去吞月部。”
女伙计说道。
他虽然想到女伙计早晚会离开,可即便如此,她要去的地方也应当是定西王城才对,怎么会想着跟自己一道去那吞月部?
“临走前王爷只交代了两件事。第一件办砸了,第二件可不能再有任何闪失。”
女伙计说道。
这第一件事,指的便是在酒肆中刺杀刚刚归来,还未回到部中的靖瑶。第二件说的就是如果碰到了楚阔,定西王霍望让以这女伙计为首的王府死士们,却是要对其多多照拂。
当然这些原因对楚阔而言并不重要。
什么照拂不照拂的,他只要有剑在手,不迷路于草原,便可以把自己关照极好。但看到女伙计这般有意与自己一同前去,他心里还是有几分欣喜。不是因为别的,只是他不知道去往那吞月部的路途远近。要是得个好几天的功夫,一个人赶路岂不是很无聊?
如果可以,楚阔从来不会一个人喝酒。他一个人喝酒的时候,通常都是有事情想不明白。虽然这酒越喝让人脑子越糊涂,可楚阔觉得今日糊涂几分,明朝便可以豁达通透几分。想必之下,他还是喜欢和聊得来的人一起行路,喝酒。
对于女伙计,他俩总共也没有说过多少话,但楚阔就是觉得她与自己绝对是可以聊得来同伴。不为其他,只因为他俩都很孤独。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大致的经历与环境都差不多,两个人站在一起便可以互相感觉到一种融洽气场,这要远比和旁人虚伪的客套要自在的多。
想到这一路不会无聊,楚阔劲头更足。一跃而起,却是连马镫都没踩,便稳稳地坐在了马鞍上,冲着女伙计笑了笑。随即手中马鞭扬起,一路朝前奔驰,走了许久才觉得耳边除了风声之外,再无其他,便停下来环顾四周找寻女伙计的身影。
回头一望,女伙计仍然停留在原地,分毫未动。他正暗自诧异,忽然看到女伙计手里马鞭朝着太阳的方向一指,这却是又想起了婧瑶的话来。刚才的喜悦应当是有些过了头……乃至于根本没有看清方向,便就这般跃马扬鞭的,却是走了个相反。
再回到女伙计身边后,楚阔很是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头。经过这么多日的相处,女伙计对他的脾气秉性早就摸了个彻底。却是也不在意,便就这么起行上路。
两人都精神烁烁,再加上胯下的马儿日行千里都不再话下,因此一直飞奔到月明星稀之时,才停下来稍作休整。
楚阔寻了处避风的洼地,女伙计从四周捡来了些干草枯枝,想要生堆篝火,驱除野兽。结果找了半天,才发现二人身上竟是都没有火石。无奈之下只能用两柄剑互相击打,试图擦出些火星来。结果努力了许久,也都只是白费力。
好在天气并不寒冷,二人也都是武修。即便真有野兽来袭,手中剑却是要比篝火更加又用。只是在迎火部内住了这么些日子,天天都能看到部内四季不熄的篝火,猛然一下失去了,有些不习惯而已。
楚阔从马鞍后的皮带里拿出酒肉,又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块石板吗,放在地上当做桌子,这边要与女伙计吃喝起来。至于那两匹宝马, 自是在一旁悠然自得低头吃草。对于草原,它们要适应的多。
今夜的月光并不是很亮,好在也不会真的有人能够将酒肉都吃到鼻子里去。女伙计并没有喝酒,而是拿过一块肉干吃了起来。
楚阔自己端着酒杯,看着女伙计吃的津津有味的样子,竟是也不好意思打扰,只得自己饮了一杯。心中觉得这有人无人好似都一样,不还是落的个自己喝酒?不过面前毕竟坐着个能说能动的大活人,总是要比冲着晚风、明月、马儿举杯要好得多。这么自我安慰了一番,楚阔却是又自得其乐。一杯一杯喝个不停。
也不知过了多久,女伙计手中的那块肉干已经吃完。可她却就此停了下来,那双动人的眼睛睁的很圆,死死盯着面前摆放的酒肉。这专注的神情把楚阔吓了一跳,以为她是不是忽然中邪丢了魂儿,不然怎么连眼皮都不眨动。
伸手拿着酒杯在她面前晃了晃,却被女伙计一把推开。虽然楚阔仍旧感觉奇怪,但起码对方还是有了些回应。
“你看,这块石板上好像有字!”
女伙计说道。
在定西王府内,她并不识字。
按照定西王霍望的说法,这读书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识文断字又能如何?天下的黑白是非就那么多,只要本本分分的生活,哪里需要在乎这些……反倒是这些个读书人,仗着自己肚子里有几两墨水,能写出几趣÷阁臭文章来,便成日里弄些搬弄是非,搅乱人心的都东西出来。
因此对于女伙计这样的死士,是决计不会让他们识文断字的。但也不知是她天赋异禀还是如何,第一此见到书本时,便觉得这一个个字儿仿佛都长出了腿脚,硬生生的就要往她的脑子里钻。时间久了,却是可以自行将说的话与写的字对应起来。
不过这却是女伙计除了她自己之外,谁都不知道。要是张扬出去, 她现在要么已经殒命,要么就得在定西王府的地牢里面,和那些个跟霍望做对的剑客们吃一辈子发馊的米饭。
早在迎火部,靖瑶的营帐中,她便帮楚阔看过信件,所以楚阔对于这并没有什么反应。而是饶有兴趣的和她一道看了起来,发现这石板上写的竟然还是五大王域的文字,并非草原文。
“有意思!”
楚阔将酒肉挪到一遍,接着月光仔细将这石板看了又看后说道。
“上面写了什么?”
女伙计好奇的问道。
“上面写了个很厉害的读书人,曾经在皇朝时期应当游历到此。看样子应该还是个不小的官儿。”
楚阔说道。
他此言说的不是别人,正是博古楼中那位传说以文通达天下,以诗篇求证大道,最后得以飞升的那位仙人。
皇朝时期,这位诗仙在博古楼中学成之后便想去往帝都搏一番功名。但却因他太过于持才傲物,再加上贪杯饮酒,被当朝权贵排挤。功名是一点没得到,好在当时的皇帝还不是个庸主。再加上还有给博古楼中的大才些许颜面,才能借此笼络天下读书人之身心,便随意给他了个名头,赏赐了些金银财物。
楚阔推算这位诗仙游历到此的时间应当已是皇朝末期,朝廷无能,对边疆的管理已经大不如前。因此这草原王庭的狼骑时常劫掠边境,烧杀抢夺,他着实看不下去,这才有感而发,写了个小序之后,便在石板上刻下了一篇《恐王庭》的文章。
“草原王庭大可污言秽语于广袤,自尔等屡犯边境,烧杀劫掠,如今不可耐者,天下十有八九。草原王庭不过左右两庐,而天下却坐拥九州。犹如以太白山之菟,南海之昆布,栅城之鼓,扶馀之鹿,莫页颉之豕,率宾之马,沃州之绵,湄沱河之鲫,九都之李,乐游之梨,来换团团野草。若尔等仍不收敛,他日起兵厮杀之,且看哪家胜败!”
文虽不长,但楚阔看完之后却感到荡气回肠。好似与这位故人相见恨晚,神魂交融一般。这刻在石板上的字,更是比划锋锐,带着一股无可匹敌的凌厉之意,即便过了这么多年,风沙都将一块完整的石板如同豆腐样侵蚀,还是依旧神韵不减。
楚阔看完后还给女伙计读了一遍,没想到她听完后竟是热泪盈眶,一把抢过楚阔手中的酒杯便仰脖饮下。
这一夜的酒,两人喝的都很是沉默,各自想着各自心事。待到第二日他来醒来时,早已日上三竿。阳光将草皮晒的暖烘烘的,躺在上面极为舒服。
楚阔还在梦中便被女伙计叫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发现有个商队正缓缓朝两人过夜的这处洼地行来。
楚阔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沾染的草枝,准备待着商队近了后问问路程。虽然方向已经知晓,可靖瑶并未告诉他们需要多少时日才能抵达。昨天一路狂奔,他与女伙计却是都不记得到底赶了多少路。
没想到这伙商队远远望见了两人,竟是就原地不动。楚阔觉得诧异,欲要走前去时,却突然被女伙计一把拉住。
“他们是把咱俩当成了劫道的强人。”
女伙计说道。
楚阔看看他与女伙计却是都穿着一身草原人的衣服。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手里听着长剑,深处一片洼地中,也难免别人多想。
但一转念,楚阔却是仍旧朝前走去。
只是他把剑留在了女伙计身边。
看到楚阔赤手空拳,背对着自己。女伙计忽然心神一顿,可最终还是打消了这般念头,老老实实的站在原地。
楚阔自是也感觉到了方才身后的不同。
人在动念之际,自是会流露出来。这些许未免旁人感受不到,可却逃不过楚阔的察觉。
“你是何人?不要再往前了!我们可是有吞月部三部公思枫给签发的通行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