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显然早就想好了方略,道:“我要你想办法拖住孟世威,别让他到安庆去。我已从山东各地调了五万兵马,二十天内便到,击败他。”
秦山河默然了一会。
王笑问道:“哪里不明白?”
“若能这么快调动五万大军前来,晋王何不等孟世威与南楚开战,我们坐收渔翁之利?”
“我不需要什么渔翁之利。”
王笑说着,在地图上点了点,从武昌划到九江。
“孟世威行军五百里,五百里长江沿岸生灵涂炭,事发突然,我们阻止不了。但接下来,安庆、池州、铜陵等地,绝不能再旧事重演……
我强调一遍,这里不是敌国,这里就是我们治下之地,表面上看,孟世威叛的是江南朝廷,但他杀的是我们的百姓,那他叛的就是大楚。我是来平叛的,不是来趁火打劫的……”
秦山河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说不上来。
他看着王笑在地图上指点着,好一会才发觉到底是哪里奇怪……
南楚内乱了,看起来明明是一个火中取栗、尽快平定江南的好机会。
晋王马不停蹄赶来,自己一直以为他是要把握这个机会,直到这一刻才发现,晋王想的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他根本没想要坐山观虎斗、趁这个变局来拿江南。
他来,是来阻止孟世威继续东进的。
这感觉怎么说呢,就像别人家里两兄弟打架了,晋王本该站在旁边看着,等着他们打完了拿他们的家产。但晋王没等他们打起来,先上前把其中一个打趴了,因为怕他们伤及孩子,然后还说“这是我的孩子……”
“怎么了?还有哪里不明白?”
秦山河道:“像是明白了,但感觉……”
“感觉亏了?”
“是。感觉吃了大亏。”秦山河道:“孟世威想要攻打南京,我们却紧急调兵来助南京朝廷平叛。渡过长江作战并不容易,五万人对百万大军,哪怕只是二十万能战之师,也会是一场硬仗。
我们拼着将士伤亡惨重,为别人平叛。总觉得像是当了一个冤大头……”
王笑点了点头,忽然岔开话题,问道:“你是否也觉得,我变得假仁假义起来了?”
秦山河想了想,应道:“这不是一个利益最大化的选择。”
“是啊,这不是一个利益最大化的选择。”
秦山河拱手道:“不管是招降孟世威、还是等南楚开战,都是更好的办法。敢问晋王是否再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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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以北,大别山的山林间,两个落魄书生正在艰难地行走着。
“齐兄不信世间有公道吗?”刘佳洛忽然问道。
齐思平苦笑了一下,道:“公道,哪来的公道?”
他手里握着一根大树枝当拐杖,正好也走不动了,缓缓在地上坐下来,叹道:“就算有一天孟世威死了,也不是死于公道,而是死于争霸天下输了。”
刘佳洛也坐下来,掏出一团发霉的干粮,掰成两半,把霉点更少的那一半递了过去。
齐思平接过来咬着,又道:“我们不管是向西投奔张献忠、向南投奔郑芝龙、还是向北投奔王笑,其实都是一样的,所求的不是‘公道’,求的是前途和报仇而已。
孟世威、张献忠、郑芝龙、王笑,这些人也都是一样的,乱世中的枭雄而已。要除一个枭雄,只能靠另一个枭雄。这哪是公道?这是世道。”
刘佳洛喃喃道:“若死的只有我爹娘,我报了仇也就了结了。但武昌满城百姓,难道还不能讨个公道?”
“谁在乎?”
齐思平有气无力地哂笑了一声,又道:“就武昌城这些年,唐中元洗劫了一次,官兵追着他又洗劫了两次,然后张献忠来,然后孟世威来,这两拨人来来回回又洗劫了多少次?
这些年来,孟世威纵兵掳掠,杀得人少吗?加起来十倍于这次死的人。谁在乎?若不是他起兵造反,青史所书他依然还是国之栋梁。
官兵打粮,本来就是常事。不打粮,拿什么平贼?没有人会在乎这些的,你也别想什么公道不公道了。”
“那是活生生的人啊……”
“还不懂吗?这天下太乱,就是人太多了。他们巴不得死得人更多些。”
齐思平拍了拍刘佳洛的肩,叹道:“我这两天想来想去,认为我们往北走可能是错了。”
刘佳洛道:“为何?我觉得投奔北楚最好,听说那边的官考简单,北楚晋王也有南征之心,最不济我也可以从军。”
“你也觉得这南边的朝廷要亡,剿不了孟世威?”
“对。”
齐思平道:“但要看利益和形势啊,我琢磨着,眼下这局面,孟世威有可能会降了北楚,那我们北上就是自寻死路,不如南下投奔郑芝龙。”
“为何?”刘佳洛道:“郑芝龙从不听朝廷调令,岂会北上讨伐孟世威。”
“利益冲突。”齐思平道:“各方势力中,与孟世威利益冲突最大的反而是郑芝龙。我举个例子一说你便明白了……曹操与袁绍。”
刘佳洛果然明白了。
他低头沉吟了一会,喃喃道:“我们都走到这里了,难道掉头回去吗?”
“我们一介书生想杀一个统兵百军的大将本就不易,多绕点路就多绕点路吧。”
“只怕我们绕不动了……”
话音未落,远处马蹄声已然传来。
有士卒大喊道:“那边有人!把粮食都交出来……”
“齐兄!快跑……”
~~
湖口县。
一封信由快马送到了孟世威面前。
孟世威看罢,眉毛一挑,眼中绽出些许喜色,很快,又转为沉思。
“父亲,可是有什么好事?”孟不拙问道。
“秦山河已到了淮南,邀我到六安县当面详谈招降事宜。”
孟不拙却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
他已经开始认为打下南京、抵御北楚、统治江南才是自己的抱负。
“呵,当初我们想投降,他只会拿些苛刻条件来刁难,如今想招降了?依孩儿的意思,不理他便罢,我们只管取南京。”
孟世威又咳了几声,好一会才看向自己的儿子,眼中是捉摸不定的神色。
——自己又老又病,否则当然有信心全取江南、抵御王笑。或者这儿子若是成器,这么做也未尝不可。但这儿子……只怕自己替他拿下江南,他也守不了两三年。
孟世威心想着这些,叹息了一声。
孟不拙却完全没领会父亲的意思,又道:“父亲?”
“谈谈条件也好。”孟世威道。
“可是就算北楚答应我们的条件,也不过是裂土封侯。哪比得上我们自取了江南?”
“江南好取,守得住才行。”孟世威摆了摆手,懒得再与儿子多说,一锤定音道:“先和秦山河谈了再说吧。”
“孩儿真的不明白……”
“出去!”
“是……”
孟世威喝退儿子,眼中失望之色愈浓。
——自己谆谆教晦,这孩子始终是当成耳旁风。就像麾下那些骄兵悍将,越来越难约束了。
“生子当如权仲谋啊……”
他喃喃叹了一句,铺开纸墨,开始给秦山河回信。
他武夫出身,回信的内容倒也直白,还顺手给自己挑了一块新的地盘。
“我欲率雄师顺江而下,直取南京。秦家贤侄欲共谋此事,不如亲来湖口,面陈机宜。或领兵南下,共击南京,两面夹攻,则大事可定。彼时我可领兵扫荡南方诸省,事成后,封一王爵足矣。孟家满门忠良,愿为大楚世代镇守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