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说你们以前还有哪些税?”
“佣税之外,就是这丁口税。那时候俺家交六石丁税。”
刘文手中的筷子停了一停,问道:“六石?”
他转头看了看这破屋,又问道:“你家哪有六口人?”
“那时俺阿爷阿嬷还在,俺还有个二儿子,才两岁就没了,但这丁税还得交不是吗?后来阿爷阿嬷也没了,但县里一直没把他们的名字划掉,俺一家三口,得交六口人的丁税哩……”
纵使是过往的事,刘文听得也是大怒。
丁税也叫人头税,从东汉起就有了,以前都是向成年丁口收缴,楚朝则是三岁以上的小儿就得交丁税,后来又成了三月大的婴儿也得交。
这年头,孩童夭折率极高,生了就要缴税,死了却不给抹掉……
刘文想到这里,手中的筷子抖了抖,兔肉掉回了碗里。
他又问道:“如此算来,你家里一年只剩下十石粮,可够活?”
晁黑腚道:“真有十石粮,一家人混着树皮吃还可能活下去哩。刘大人忘啦,还有粮税、调税、辽饷、剿饷、练饷……”
刘文很久没有说话。
直到晁黑腚又道:“这还是风调雨顺的年景啊,遇到灾年,也只能借债了……俺家人能活下来,是运气顶顶好滴。”
刘文:“……”
他放下筷子,叹道:“那样的年景,活不下去啊。”
“咋活得下去哩?俺阿爷把最后一块疙瘩饼给了娃,活活饿死了啊。”
晁黑腚说到这里,又把桌上的兔肉往刘文前面推了推,道:“要不是刘大人前年给俺家分了田,俺都想好哩,俺也得带着婆娘去造反。”
刘文听了这大逆不道的话反而笑了笑。
“说说如今吧,日子如何了?”
晁黑腚抹了抹眼,一拍大腿,道:“嘿,俺有三十亩地种着,三年都不用交田税,又不要给地租。刘大人你说哩?要不俺说刘大人是俺的恩人哩!”
他说着浮出笑来,又道:“不瞒大人,俺种自家的田更卖力些,又修了水渠,去年得了六十多石粮。俺婆娘又种了些番薯,在养了些鸡仔,在那边犄角旮旯的地方种了点菜,日子可好过哩,可惜俺阿爷没熬到现在……”
刘文微微笑了笑,神情有些满足,又问道:“除掉田税,你去年税了多少别的税?”
晁黑腚也有些得意,又是说到高兴处,也没仔细想,开口就道:“俺足足给了十四石粮哩。”
刘文眉头一皱,问道:“怎要十四石?”
“俺家六石的丁税,三石的佣税,一石的调税,还有二石是给村里修渠的……对了,俺还去修了三个月的渠……”
“修渠的工钱呢?”
“工钱?俺给自个村里修渠,哪要工钱?等今年地里不忙了,俺们还得再修两条渠哩……”
刘文又问道:“十四石粮食?那是还收你火耗了?淋尖了没有?还有,你家只有三口人,去年只该交三石丁税,一石调税。又从哪多出了十石?”
晁黑腚是个精乖的,意识到了什么,开始吱唔起来。
“刘大人你辛辛苦苦来一着……看俺们日子好过起来就是了……十四石不多滴,俺去年种了六十多石粮哩……”
“一家人一年剩四十多石粮,也就刚好够吃饱而已,算多好过?我问你,今年呢?”
“今年……也是要十四石。”
“明年呢?”
“明年要加上四石田税,十八石。”
“四石田税?”刘文道:“你家三十亩地,该是二石田税。刚才都和你说了,三十税一,怎么还没明白?还有,今年丁税免除了、徭役也免除了,以后做工是有工钱的……这些你都知道吗?”
“俺……”
刘文皱了皱眉,道:“大寨村里县里太远,粮食是由范家统一收的,这些多出来的税赋是他收走的?”
“刘大人,范员外前年分出来那么多田,每年还得派人帮忙运粮,俺觉得……收些火耗也没关系……范员外人还是很好的……俺有这个收成就足够哩……”
刘文摇了摇头,道:“这样下去,你家里还是没有余粮,遇到荒年怎么办?你不替自己想,也不替娃儿想?这事你早该来找我说。”
“刘大人你就别生气了……俺真觉得已经很好了……”
又说了好一会,晁黑腚好不容易才劝着刘文不再生气。
刘文则是问了些细节,脸露沉思……
说完这些事,又说起些别的闲话。
“刘大人,俺听说,你是考那个什么学当上官的?”
刘文道:“我是吏员,不是官,现在只要通过公务考试就能当吏员……”
“刘大人见过靖安王吗?”
“那倒没有。”刘文话到这里,眼中有些发光,道:“不过今年六月,我会到济南进修一段时日,到时也许能见到靖安王。”
“真好哇。”晁黑腚又推了推桌上的兔肉,有些犹豫地问道:“俺听说,县里多开了两个学堂……俺家娃儿……那个……俺家娃儿也能送去读书吗?”
刘文笑了笑,指着晁黑腚道:“我就说这大寨村属你最聪明。”
“咋样?能成吗?”
“我问你,你家的地以后给谁种?”
晁黑腚道:“俺都想过啦,俺婆娘家里有三个弟弟,一人只分了十亩地,最小的那个以后可以种俺家的地,俺再把娃儿送去读书……刘大人你看这成不?”
“行,只要地有人种,这事我替你办……”
晁黑腚大喜。
说完这些,刘文起身离开。
晁黑腚送了他再回来,却见桌上的兔肉都还剩在那里,旁却还留着一串铜钱。
他挠了挠头,心想刘大人今夜应该是宿在范员外家,明天可得把这铜板给他送过去。
次日,晁黑腚一大早就到范家去找刘文,却听说刘文一早就离开大寨村了,要到丁泉村去。
晁黑腚捧着那串钱,想了想,决定去丁泉村跑一趟……
走了一个多时辰,他路过一个山崖,忽见一个药农提着小锄头慌慌张张跑过来……
“快……快看那边……那个山崖下有……有具尸体……”
“尸体?”
晁黑腚连忙随着那药农往山崖下跑去,到了地头一看,他整个人都惊愣在那。
“刘……刘大人……”
“嗒”的一声响,手里的铜钱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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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里又派了官差来过,确定了刘文是不慎跌落山崖。
几个村的村民们大哭了一场,在大寨山上立了一个小小的祠堂。
之后,大寨村的日子还是平平静静地过。
这里离县城太远,新的吏员还没派过来,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安静详和。
村民们都说着刘文的事,每每唏嘘哭啼。
但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一个小吏没了,其实也并没有太影响什么……
唯有晁黑腚在田地忙活的时候,看着新绿的麦苗,不时陷入沉思之中。
这天回来,他丢下锄头,对他婆娘道:“俺要到县里去一趟。”
韩蛐儿愣道:“你要去干嘛?”
“刘大人是被人杀的……”
韩蛐儿吓了一跳,惊道:“你疯啦!差爷都说了他是摔死的,你不懂就不要乱说话。”
“俺咋就不懂哩?刘大人身上那么大一个窟窿眼,差爷们咋就能说他是摔死的哩?”
“那是被山上的石头刺到哩,你是不是魔怔了……”
晁黑腚没答应,低着头走了出去。
走了半日,他走到一个岔路口,往北是往平阴县,往东也不知道是能到哪。
晁黑腚挠了挠头,感到有些迷茫。
“县太爷能听俺一个泥腿子的吗?”
再一转头,却见东面有个俊得不像话的年轻人正蹲在田边和一个老农在聊天,旁还有站着几个大汉。
晁黑腚看到这场景就想到了刘文,眼睛一酸,不自觉迈开腿就凑过去。
“老丈去年交了几石粮啊?”
“俺交了十六石哩……”
才来得及听那年轻人与老农间的两句对话,晁黑腚还没走到他们跟前,就被两个大汉拦住。
年轻人听到动静,转过头看了晁黑腚一眼,露出十分温和的笑容……
但不知为何,晁黑腚忽然打了个激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