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你们都十岁左右,曹王却已成年、战功煊赫,先帝若不说这句‘剑履天下’,能以什么名义带你们这些小王爷介入他摆的江湖擂台?又如何能不动声色把原属于曹王的所有豪杰分流?” 聂云身为曹王暗卫,自然凡事都从他的立场出发。在她看来,紫檀真人、谢晓笈、卿旭瑭、齐良臣这些高手,都没能像岳离一样跟随曹王开疆拓土、反而看家护院那么多年,是英雄之哀、曹王之憾、天下之不幸。 但这些揣测太伤先帝,曹王必然不能让她继续说下去,遂转移话题:“完颜永升,单论这‘不问出处’,你想法倒也不错。我和永功,也不屑国别之分。” “他放肆纳契丹女为外室,你斗胆娶汉女为正妃,都只不过是要消除国别差别;哪像我,我要的是,哪怕一个国家,也不分高低贵贱,没有奴仆婢女。我境界比你们高得多了!”夔王得意。 “可你践踏了多少奴仆婢女的性命,还视那许多的英雄豪杰为猪狗……”郢王先还忍怒,忽而哭笑不得,这特么居然就是一种不分高低贵贱!? “总要有牺牲。”夔王的冷静冷血,回答出仙卿半刻前问的那句话,这基业,难道不是你自己想创? “他们就活该被你牺牲?”郢王愠道。 “成大事者还拘小节?天既生我,便是要颠覆这千秋万代、放之四海皆准的‘血统论’——凭什么就得是嫡子继位,嫡子早死还得嫡孙!父皇心中想反抗、却碍于世俗、还是没做出,那我就要帮他实现!”夔王说的就好像乌林答氏一族有特权、逼着老金帝非不立后不可一样。 “那你知道天生了别人就不是成大事者!”郢王又好气又好笑,比如我! 曹王沉默良久,忽然清冷开口:“当年暴君荒淫无度,对宗族、对民众都欺压到极限,非但反复贬谪父亲,还下旨逼母亲入宫。母亲知道父亲羽翼未丰,出发前便决定以死明志。但母亲考虑周全:如果立即自尽,暴君会迁怒全家,如果半路身亡,谁都不受牵连。所以她在半道自尽,牺牲自己捍卫了全族。 “她在遗书中对父亲说,要修德明纪、招揽人才、安抚民心、推翻暴君、实行仁政、以德服人;要以大局为重,勿因为她的死而悲痛伤身,不要被儿女私情耽误国家大事……父亲如何辜负得起她?所以忍着杀妻之仇,卧薪尝胆又一个十年。登基称帝,是为结束生灵涂炭,励精图治,终于开创大金盛世。 “相爱之人有相同的志向格局,两颗琉璃之心,阴阳相隔都在呼应,跟血统纯杂、身份高低,有何关系!” 夔王听得呆住,一来,是因为听着“相同的志向”,忽然就想起范殿臣、素心、仙卿……一直以来,哪怕拥趸渐少,他都掩耳盗铃:只要自己精神丰富,就算绝境也能翻身,可今时今日,害你的难道是血统吗?二来,是难过,自己好像从来不如曹王这般了解父皇…… 呆了片刻,看追兵们有所推进,而水下的宝藏正好有动静,大惊,倾尽力气扑到水面相护:“那又怎样啊!可惜你功高盖主,连父皇都忌惮你!防备你!父皇对我就不一样,这宝藏是他留给我的……” 众人齐齐色变惊呼,只因那水潭暗蕴阵法,如何经得起硬性打破?所幸曹王眼疾手快,冥灭剑气隔空而发,趁夔王无力抗拒,将他连人带箱卷了过来,但水下随即追出的数道寒浪,不仅将夔王毒了个衣衫褴褛,更把他拼死保护的宝箱撬开, 较重的金银、珍宝之类自然是爆破般坠落一地,却有一张陈旧的书信,飘打在夔王曹王和正巧冲上来的郢王三兄弟脸上。 “还好没毒……”曹王尚在仔细分辨那信纸的材质,就看到夔王和郢王都跟生吞了青鱼胆似的,一怔,不解何故,“怎么了?” 夔王和郢王原还各执一端作争抢状,却陡然一起脱力,那书信轻飘飘落在曹王手上,其中的感情却沉甸甸, 长信上说白了宝藏的归宿,也阐明了父爱的深沉、和帝王的无奈, 头四个字就已经给夔王致命一击、并且这杀伤力跟郢王也擦了个边:哎,谁不想做父皇的心头肉,怎奈何,好奇也没用,靠实力说话—— 长信上冲入眼帘的头四个字“永琏吾儿”!! 完颜雍最愧疚的儿子,原是曹王, 为妻子母亲乌林答氏报仇,强取大金、安抚万民、剑履天下,他父子俩才是相互扶持的战友、知己、同道! 然而只因为区区一个污点,孤孑少年,年纪轻轻便做了孤臣…… 虽说是太行战争后才藏了这宝藏,可完颜雍最耿耿于怀的是十多年前就已开始着手的“为太子压制曹王”,台面上最显著的正是那场江湖比武;而在接受老夏帝馈赠的那个时间点,还发生过一件夔王不可能不知道却选择性忽略的“渊声案”——完颜雍说的愧对吾儿,所指其实是这件事! 至于太行之战,根本就是完颜雍怕宋匪太强而夔王不行,所以才让曹王临阵顶上去。贺若松、东方雨、冷冰冰、魏南窗、胡蠓等人,庙堂江湖,龙蛇混杂,只能听他! 然而,这宝藏的存在和遗失,一直没有对曹王说出口,兴许完颜雍是怕说出来之后,反而引发误会弄巧成拙……曹王若与太子相争,则最苦的还是百姓。 “为什么,为什么,绝世武功,父皇宠爱,众人膜拜,这世间最好的东西,全都给了你啊……”夔王心里像破了个大洞在不停漏血, 费尽心机,只是证明了自己不行!? 得见宝藏却不能带走,本来就已是祁连山人对他的凌迟,更何况现在还发现这宝藏属于曹王!他的父皇,最喜欢、最在意的偏是他最讨厌、最害怕的曹王! 精神支柱崩折,一瞬像老了几十岁,哀嚎到近乎断气:“完颜永琏,为何连我的结局里……主角都是你!”登时疯癫,朝水边机关石上猛撞,头破血流,如烂泥般瘫软下来。 真正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撞南墙不回头。 “带他回去,才能将你平反。永功,这是哥哥欠你的。”曹王看夔王送了大半条命,下令捆缚,交给郢王,“莫非一日不安全,你且一日看着他。哪里都别去。” “好!”郢王这才知道,自己适才忘形,竟忘记爱婿的安危,还好这队伍里都是曹王的死忠。 回去路上,聂云心疼王爷:“朝堂中人忌惮曹王,明枪暗箭全都盯着,在他们眼中,太行、陇陕功业,皆是曹王原罪,而根本上,都是烫手山芋。” 曹王语重心长对她说:“渊声案在河东就了结,已还他公道,也祭过薛晏,往后不要再向外提。” “是还渊声公道了,只不过没还王爷的。”聂云眼圈一红,什么渊声案,根本冲着曹王。 又走了一段,聂云忽然叹:“王爷的母亲、妻子、女儿,竟是一脉的遭遇。” “什么?”曹王一愣。 “暴君要求先皇后奉诏入宫,其实是在猜忌先帝,想试验先帝是否扮猪吃虎;几十年后,历史重演,曹王都快把南宋剿灭了,突然被骗‘回朝务政’,害王妃公主与您生离死别,以及后来发动了错误的陇南之役。”聂云很难不把渊声案和柳月案关联在一起。 “不会,聂云。就算渊声的冤案是父皇推动。月儿和暮烟,也没他的事。”曹王肃然将她打断,“父皇老来东巡上京,还去年少时游历的荷塘边植了两棵相互依偎的树;看着三十一岁的女儿,正是母亲自杀的年龄,痛哭说此女之母皇后;就连太孙出生,他都说,是先皇后庇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长情如他,深知壮年丧妻之痛,又怎可能以阴谋让我也承受一遍?” 也因为那封家书,曹王相信,父皇对自己不会再加害。 “王爷说得不错。但当年的夔王只敢躲在暗处,谁有能力说服先帝给您下道圣旨回朝呢。”聂云不敢再说也不敢再想,夔王和先帝之外,还能有什么凶手?“想不到,二十七年过去了,杀害王妃的凶手,还没全部找到……公主也是。她们最大的共同点是,都因为夫君过于强大,而遭到小人阴谋暗算。” “她们最大的共同点是……”曹王转头一笑,既为安慰聂云,也是真的自豪,“我的母亲、妻子、女儿,都是女中豪杰。” 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确实全都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