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劝降。”风鸣涧对王钺说,王钺是他的知交,高吟师也算半个吧,毕竟曾有那么长时间的惺惺相惜,虽然此刻互换了强弱……心念一动,挑了一坛最好的酒上前几步,与高吟师伫立对饮。
蓬头垢面的高吟师,一路都表情愤恨一言不发,直到接过风鸣涧的这坛酒,狭长的眼中才终于有了些许笑意。
“这酒,喝着味道怎么样?”风鸣涧关心地问。
“跟水一样。”高吟师笑而不屑。
“大实话!我也这么认为!”风鸣涧一愣,也笑起来。
“风将军,何必与他多费口舌,他是匪首……”彭大人上前作威作福。
高吟师眼神瞬然一变,酒坛落下的一刹风鸣涧察觉不妙,即刻一手推开彭大人一手九章剑出鞘:“高吟师,何苦!?”
破锋刀劈砍之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凶残,那是属于哀兵的殊死一搏:“杀弟之仇不共戴天!岂可对他俯首称臣!”
“不是……不是让你对他低头,只是与我握手言和!可否?!”风鸣涧被迫与他剑斗,尽管战局内火星四溅,他却对高吟师留了三分情面,甚而至于语气中带着恳求。
“和?和就是降!”高吟师却无半点让步,“我坚决不会降!绝不与这些狗官同流合污!”
风鸣涧被他气势震住,手中剑却不改“重峦叠嶂”之意境,高吟师当初囚他之时就只能和他平手,如今战力耗尽根本不可能是风鸣涧对手,眼看着风鸣涧即将得胜而他必定受迫,竟是在中途直接弃了手中刀,任由着风鸣涧一剑击垮他所有防线长驱直入,狂风中,只见高吟师吼啸着直接往风鸣涧剑上冲:“何必留在这个如地狱般的人间!”
风鸣涧发现有异、原还极力撤回攻势,奈何高吟师求死心切竟然张臂迎上,恶狠狠撞在他九章剑上,风鸣涧完全收不住力道……随着高吟师亲手将剑拔出胸膛退倒在地,风鸣涧剑上鲜血四溅脸上也被喷溅,哪还管得了周围一切,风鸣涧大惊失色,一把将高吟师抱住:“这又何苦!!”
“风鸣涧,死在你剑下,也不枉了!”高吟师笑而不悔,死而瞑目。
“高吟师!”风鸣涧万料不到为了保护看不惯的自己人,偏杀了带着三分欣赏的仇敌。
“大哥!”“我等即刻就来!”主帅既去,麾下六十三人尽数跟从。自尽之惨烈与悲壮程度,不亚于金宋之战。
“对外不必说是自杀,说是我杀的吧。”王钺说,不能宣扬蛮人气节。
“唉,能和我喝酒的本来就少,现下就又少了一个。”雅州蛮虽已平定,那几日风鸣涧心情着实不好,喝酒都没法排解,打五加皮也出不来气,所幸还有个王钺,察觉到他的失落,处理完军务便坐到他身边的土坡上,和他共赏这夜凉如水。
忽然间,苍凉的芦管声,从王钺的手指间传出,风鸣涧听着听着,竟觉得不那么难过,之所以能以悲制悲,可能是因为那悲伤中还有磅礴气象?它们,同时来自战场。
“风将军,我们避不开。”曲罢,王钺说。
“王大人,这一曲,怎么吹?”风鸣涧心情很快被这芦管治愈,于是便与王钺讨教,王钺也倾囊相授。
“最近跟着王大人,实在学到了很多啊!”风鸣涧愈发觉得,这王钺可以推荐给主公,主公一定喜欢。
“我与风将军在一起,也见识到不少。”王钺不冷不热地说。
“怎么?”风鸣涧一怔,没想到自己身上也有闪光点吗。
“先前我麾下有几个新兵,要么是一紧张就到处找水喝,要么是逢上阵竟怕握枪躲后面,新兵啊,总有这些奇形怪状的毛病。风将军一来,便压着那爱找水的几天没喝水,逼迫那对枪有恐惧的睡在枪上面。这般疗法,强行治好了那几个小兵,比起我从前的心理疏导,立竿见影。”王钺说,“我虽是读兵书长大,也习惯了正常的治军作战,却有些方面,不得不向风将军学,结合实际,因人施教。”
“唉,那倒确实是我的经验之谈,那般疗法,只是因为觉得,怕磨砺者难成器。”风鸣涧摸摸后脑勺,见王钺好像在回味这句话,笑,“哈哈哈,所以我才得了个‘翻脸无情不认人’的恶名。”
“我也是……尽管尽可能去爱兵如子,可父母将脸生得不好,总被人称作‘难相处’。”王钺不冷不热地自叹,竟和他有同病相怜。
“王大人,我们如此投缘,不如干脆结拜兄弟,如何?”风鸣涧兴冲冲地问。
“好啊。”王钺眼前一亮。
“今念风鸣涧、王钺,虽然异姓,既结为兄弟,则齐心合力,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雅州之战即将结束,接下来休整片刻、正是合作抗金的好时候,“好弟弟,风哥我在秦州等着你。”“好!早便想去一睹盟王尊容!”
结拜过后,一路归来,述起家常,才发现他二人不止兄弟关系,还是同一个孩子的父亲——挂名父亲。
原来,五加皮并非王钺亲生,王钺自然就不知道这孩子的存在了:“顺娘是我刚纳的小妾,深得我的宠爱,因此到战地也将她带着……几日前她才跟我说出真相,原来她先前嫁过人,嘉泰元年川蜀战乱,她丈夫受伤失踪,孩子刚出生不久,她自己朝不保夕,慌不迭地把孩子寄托给一个义军高手,希冀能逃过一劫,那个人便是你。”
“难怪她看到了五加皮却不敢相认,原来是怕你多心。可她却不了解你,你不会介意的。”风鸣涧虽然对王钺改观,却对这个顺娘仍然不齿,“如今已是开禧二年,过去这么长时间,她竟连找都不曾找过孩子,若非正巧遇见,这辈子就不要这孩子了?”
“风哥,乱世中,必然有许多身不由己。弟弟斗胆将五加皮要回来,与亲生母亲团聚,弟弟也将尽到继父之责。”王钺看来是很爱那个顺娘,不仅原谅,还代她求情。
“太好啦!”风鸣涧梦想成真,高兴得忘乎所以,他把五加皮那小子打打骂骂拉扯大,唯一动力就是把五加皮还给他父母啊!
风鸣涧想都没想,就把儿子打扮得光鲜亮丽地送回王钺府上,那顺娘见到儿子失而复得,扑上前来又搂又亲又是细看,一双眼睛哭得红肿,五加皮一贯嬉皮笑脸的,也都难掩重逢母亲的惊喜、委屈之情,更没少抱怨这些年来在风鸣涧手下的悲惨人生。
“好了,臭小子,就此别过,跟你爹娘好好生活吧。”风鸣涧向来无情,即使见到这样的场面,也没觉得有多触动,转身扛剑便要启程,心忖,离开前先去酒楼里喝坛好酒庆祝一番,庆祝自己又回到了久违的单身汉状态!
“蠢儿子,你这是要去哪里!?”五加皮没想到风鸣涧会走,陡然从母亲怀里挣脱,大惊失色地冲出府来揪住他衣角,又惊又怒又害怕地问。
“先回短刀谷一趟……”风鸣涧脸色微变,就那一瞬的功夫,喜悦被冲到了九霄云外,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你答应过我,到哪里都带着我的!”五加皮脸上全然暴怒。
“唉,臭小子,大人说话什么时候算过数!”风鸣涧搪塞了一句,灰溜溜地跑了,喝酒的心情也荡然无存。
耳边一直是五加皮在后面追赶的哭声:“骗人!骗人!说要帮我养三柱、四柱的!”
班师回兴州的途中,风鸣涧不慎染了一次风寒,原想立刻去秦州支援,却竟然因病贻误,不得不先在短刀谷休养了一阵子。
七月流火,夜半他被凉醒时,下意识地想摸什么,却没摸到,大惊坐起,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哦了一声再睡下,朦朦胧胧间,好像听得一个声音说:“蠢儿子,这天气还不盖被?”
“一边去,屁话真多,信不信老子揍你。”他这些年活着的动力就是把五加皮扔出去,扔的时候也没一丝不舍得,却为什么,现在生了病,就是那么思念五加皮呢。
“我恐怕是因为生了病,才开始变得像个娘们一样磨磨唧唧。”风鸣涧赶快干笑几声,把这滴将出的眼泪笑了回去,“还是早些把病养好了,去主公身边去战吧,主公入了魔不知何时能好,主母她,还在敌人手上抓着……”
主母被俘,这真不是主公一个人的忧虑,更是一整个抗金联盟的屈辱。
何况七月只是被俘,八月竟变成成婚?再怎么理解主母是受迫,那消息的杀伤力都实在太强。
不得不说轩辕九烨这一招攻心狠辣无匹——第三场静宁会战后金宋形势一直持衡,但因为郢王和小豫王的到来,似乎给宋方添上了一趣÷阁胜算,轩辕九烨一不做二不休调来林陌和玉紫烟,同时把凤箫吟的行踪浮出水面若隐若现,三个筹码直接给了部分宋军心情致命一击。
他们或急切,或担心,或伤感,或耻辱,或半信半疑,或恼羞成怒,或关心则乱,或怒发冲冠……终有人会出错。
果不其然,一如轩辕九烨所料,尽管林阡极尽压制,悲他所悲者比比皆是,随着林陌与凤箫吟婚期临近,水洛一带不止一次有重视凤箫吟的宋军发挥失常,兵败的诸如宋恒,受伤的诸如辜听弦,被俘的诸如满江红,全都是遇事心急如焚之人。
尤其宋恒,虽在和曹玄、李贵等人交往中脾气变得古怪,却就像陈采奕所说,他不是傲慢,不是记仇,只是懒得和任何人沟通而已。脾气虽然有些许改变,本心却一如既往单纯善良,阵前交锋,只因为完颜纲骂了一句林阡,宋恒就气得七窍生烟中了对方的拖刀之计,一时失误溃不成军无力回天,回来只能握着拳头痛骂那完颜纲小人。
“这几日,水洛好不容易夺回的地盘,又兀自还回去七八营寨……”眼看宋军在第三场静宁会战取得的优势一去不返,金军竟有反败为胜迹象,轩辕九烨谋算人心之厉害程度可见一斑。莫非不知怎的,想起那句话来形容此情此境,“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自那日找到凤箫吟所在以后,他作为“掩日”向林阡通风报信,建议林阡切忌心急,因为雨祈毕竟属于异物入侵,金军很可能会狡兔三窟,他需要通过雨祈进一步去确定,吟儿是否还在原地不动,以及打探彼处详细布局。林阡和他,无论是哪种关系竟都一样默契,回信对他说,绝不重蹈昔年洪瀚抒逼婚时的沈延覆辙,按兵不动是为争取一击即中,同时,金宋随时可能打响的第四场会战也注定暂时不会分出救援凤箫吟的人手。
将心比心,莫非知道,林阡早已焚心以火,这情绪藏得再深都会濡染给麾下,引发近来这一连串的败仗,虽然都是小仗,到底也有无谓伤亡,受制局面必须改善……莫非知道,主公那边岿然不动,建立在自己的闪电出击之上,婚期将近,自己真得赶紧完成任务了。
天幸,金军都小觑了雨祈公主,没有因她的造访就换凤箫吟驻地,当然也亏得凤箫吟机灵,见到莫非的第一刻起就当莫非是细作,装出一副不能随便移动的样子,把她自己的行动固定。
莫非对那楼阁打探到一半,听闻盟军又有新人被俘,那满江红由于不是重刑犯,被关押所在相对不那么隐秘也应该好救一些,因此莫非又肩挑新任务,不得不加紧靠近和利用雨祈。
金宋交换俘虏不是一次两次,偏偏这满江红没被放出,据称是在战场上一时暴躁砍得完颜璘不轻。“师兄妹,一样容易暴跳?”莫非摇头苦笑,想到满江红那样的憨厚老实,居然都能爆发出惊人之力……想来,也是因为他师兄妹情谊深厚吧。
不容多想,他得赶紧怂恿雨祈公主翻过眼前高墙带他去确定满江红是否在狱,稍一走神,却听得“哎哟”一声,那雨祈公主手一松直接从高墙上摔了下去,下面即刻来了黑压压的一群人刀剑林立:“抓刺客!”
“雨祈!我错啦!”和她比赛的小豫王吓得脸色苍白,赶紧对着侍卫们亮身份呵斥:“睁大狗眼瞧瞧,刀枪指着王爷和公主!?滚!!”
“王爷!”“公主!”那群侍卫见状色变,急忙跪地。
雨祈只是腿上受了点皮外伤,但比常人要难结痂,莫非给她包扎很久才止住血,又帮她涂了点先前他给吟儿预备了一瓶的外伤药,雨祈悠悠回神,脸色微微红润,看小豫王急吼吼地带了一群军医过来,斥开莫非说你这什么劣等药,要用太医院的上等药云云。
看见黄明哲唯唯诺诺躲一边,雨祈任性叫人把药捡回:“来人,捡回来!本公主就要这个药!”小豫王不知原委,还以为雨祈和雪舞一样与自己对着干,气得连连叫着“好心当成驴肝肺”,脸红脖子粗地拂袖而去。
但正是因为这个雨祈爬墙摔伤的插曲,莫非对凤箫吟和满江红的救援计划都遭到了阻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