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河东之战,我最得不偿失的便是逐浪的手臂。”林阡望着孟尝对海逐浪熊抱时的小心翼翼,紧蹙着眉。
“莫太在意,林兄弟。”海逐浪左手摸摸后脑勺,豁达地笑,反倒宽慰起林阡,“真没关系,本也是邪后抱我比较多……”
“丢不丢人!”“瞧这出息!”吟儿和孟尝皆鄙夷。
邪后难得一次没跟着说笑,而好像落了个头晕的后遗症,脸色苍白才行几步就没忍住去路边吐了一地。
“怎么了?”吟儿一愣,好像明白了什么,海逐浪急忙上前照看,阑珊把脉后喜不自禁:“恭喜邪后、恭喜海将军!”
“哎呀,有后了……”吟儿才知道又有喜事,这消息也顷刻冲淡了林阡忧愁:“好得很,生个小邪后,配我小魔王。”
“不是吧,几时的事?!”林美材一脸惊悚。“快两个月……”阑珊汗如瀑布,“回想起来,难怪邪后最近总说吃不饱四下觅食……”
“哼,这两个月,没少喝酒、少打杀、少调戏美女吧!”吟儿睨着林美材,各种揭短,担心小邪后因而怒从中来,带上林阡一起狠狠骂,“一见到美女,脸红脑袋热,站都站不稳,还干出自封穴道的创举,现在怎么就不会自封了?!”
“少了条手臂,却多出个娃来,这河东之战,不虚此行得很啊!”海逐浪当然是最幸福、最高兴的那个,搂住林美材的同时笑容满面,根本没听懂吟儿在骂什么,更没察觉他主公前所未有的满脸困窘、无力还击。
“是啊,少条手没关系,腿没少就行……”祝孟尝哈哈大笑开荤,林阡本就在气头上、反手立马给了他一掌:“匹夫,路上小心点,若被我听到酗酒,回陇陕提头来见。”“是,主公,小的不敢啊……”鼻青脸肿的祝孟尝依依不舍。
“主公,冯天羽求见。”回营路上,刚好有十三翼来寻林阡。
“他又亲自来了,我正要去道谢。”此番河东之战虽发生在吕梁,太行群雄委实也功不可没,其中沙溪清贡献战力,冯天羽则提供了数千兵马和部分兵械粮草,此外虚处还有人脉,早前林阡说盟军在河东的据点是站在他肩背上建立也毫不为过。
回营之后,林阡与越风、冯天羽、沙溪清一同商议接下来的几个月,有关河东吕梁一带,盟军据点的重建、魔门风雅的安定,以及五岳群雄的收服,面面俱到,推心置腹。
“实在不曾想到,五岳竟是这样投奔。”冯天羽听罢全局,带着不可思议的口吻。
说实话林阡自己也不可思议。来到河东之前,甚至古刹窥听之前,他从不曾想过五岳会易主,更想不到,燕落秋竟为他快刀斩乱麻直接把赵西风等人诓骗到抗金联盟。
古刹旁他对燕落秋保证说,若盟军侥幸胜了,吕梁的风雅之士由他庇护,“但镐王府的将来,我却不能决断。”那时燕落秋笑言,“不必决断。四五当家只为和金廷争一口气,谢清发一死便只能投奔向你。而只要谢清发死,三当家便失去主心,掀不起波澜。到那时,二当家就如他所愿,在碛口卧薪尝胆一辈子,俯仰宇宙,岂不乐哉。”
但南山事件发生后,一切就不能如古刹旁所愿,五岳终究没被魔门裹挟得销声匿迹。连燕落秋都看出来,由于万演被薛焕吸引去了对立面,所以赵西风必须挖掘非自强不可,那就不可能任由其埋没初衷懒怠到死。与此同时,林阡既要把五岳驯服成同气连枝的盟军,自然无法再对镐王府的志向置之不管。
“我一直认为,人待你如何,决定于你待人如何。若想真正入主五岳,盟军必须示之以诚。为镐王府平反昭雪的任务,不仅仅是五岳的私事,亦要添入盟军的宗旨了。”林阡向来如此,既收一处便不是平白收的,要担负起这一处的盛衰兴亡。
转过头来,对沙溪清说:“终有一日,会迫着完颜璟低头认错,既向镐王府,亦向郑王府。”沙溪清本就凝神望着他,四目相对,先是一怔,信任地笑:“有你在,那一日不会迟。”
“倒是这魔门的旧事,要一直瞒着赵西风、丁志远他们了。”冯天羽何其聪明,向来对轻重拎得清。
“关乎谢清发之死,毕竟我不能理直气壮,五岳的一些人事,总觉得还有后话。”林阡叹了一声,提醒众人,“短期内自然是要隐瞒的,尤其丁志远,务必谨慎交往,确定为人后再交心。”
“怎么?你是觉得,丁志远投奔过快过早?”越风一怔。
“此其一也,其二,决战之夜,田揽月去寒棺见我原是掩人耳目,丁志远却能一路跟踪前去向我请战,如此,便不像他表面显露得那般平庸。”虽然林阡思绪比完颜永琏迟滞,但识人一点也不输给对方,“这位四当家,不仅他的到场令我留心,他的来意也令我蹊跷,他的来过更可能和慕红莲有照面,不得不小心。”这也是他决战之夜最终没选择见四当家的原因。
“到场令你留心到他不凡,我能理解。他可能和慕红莲照过面,我也能想象。可他还能有什么来意,不就是急着要与你亲近吗?就像你的妻子大人在上那样。”吟儿在不远收拾行装,听到寒棺突然很想喝醋,于是就举起碗来喝了一口。
“吟儿,常常喝醋也会头痛,不能多喝……”林阡当即示意靠她最近的沙溪清,沙溪清急忙要来夺吟儿手里醋,未遂,越风赶紧也帮林阡腔:“没错,吟儿,我是过来人。先前为骗细作喝了不少醋、虽然没有和药犯冲,但喝多了醋本身也会头痛,这才导致你们去冥狱的那一战、我明明没被药坑害可头疾还是发作了……”
“好了,算了,不喝了……”吟儿素来听越风这个结拜兄长的话,而且怎么说也要给沙溪清面子,再加上确实嫌酸,终究把碗放下不喝醋了,可又觉得怎么好像被林阡一语双关了呢,气不过,加了一句,“我听越副帮主、沙少侠和冯兄的!”冯天羽咳了一声,他发誓他没说话也没动作。
“丁志远去寒棺见我,未必只是要与我亲近,还有可能是想监视我……”林阡注视吟儿放下碗,继续讲之前没讲完的话茬,也不管别的人要不要听,“到河东的第一天我就觉得,吕梁这地方位处金国腹地,五岳本身就可能牵扯着利益集团,毕竟他们已经是‘后裔’了。吟儿……决战之夜,这盘棋里突然多出个颜色,你不是也觉得突兀?”他知道,和金军谈判时她明确提到了那个人。
“完颜永功。我们来的时候都知道河东是他的地界,可是打着打着,竟都有些忘了他……犯了掩耳盗铃的错,他和五岳一样,才是地头蛇。”吟儿点头,她虽没有和林阡讨论过,但是那决战之夜,虽然运筹帷幄靠他,决胜千里却是她。站得最近,自然最懂。
“是的,他一直就在旁边看着,时时刻刻想调控战局,卿旭瑭是他埋在完颜永琏身边的眼线,我方和五岳不能没有,我方他靠双重细作,五岳也有投机小人。”林阡解释,那些被擒的叛徒里有人招供了双重身份,使他更加确定关于五岳内奸的推测,“尤其他是镐王同父同母的兄弟,要招降或收买内奸太容易。五岳能说得上话的、对形势顺水推舟的,又有几个?”
“丁志远吗?只能说可疑。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吟儿有点理解,点头。
“唉,这个完颜永功,国难当头还只想着一己之私。”林阡叹息之时,摇了摇头,“这场战役,我竟多亏了他这小人。”岂止这场?现在回想起来,陇右也有他在,去年腊月,莫非和盟军主力被黄鹤去分割时,那么巧救了两个郢王府的公主令金军投鼠忌器,陇右决战盟军的最终胜利,正是从莫非以少胜多开始……
“未来若打到金国腹地,这个完颜永功可以好好利用,不过,你一定不屑同他正面合作。”沙溪清一笑,了解得很,前年冬天在山东初次相遇,他就见林阡帮完颜永琏处理了政敌手上的虚寒毒婴。
林阡笑叹:“若非韩侂胄执意现在就举国北伐,我到宁可我打到河东时,此地之主是完颜永琏。”
“完颜永功心机深重,能力却不足,先皇在时,便常因为小错小恶降职,完颜璟登基之后,就更不用说了,完颜璟巴不得见到他叔伯们犯错。完颜永功活得如履薄冰,就算本来没有一己之私也被逼出来。”沙溪清将所知告诉林阡,“不过我还是那个老观点,金廷这么多权臣、大将、亲王,仅完颜永琏一人有实力且无私,扶得起金廷这个烂架子。所以无论谁有私心,都会把完颜永琏视为第一个要铲除的异己。”
“或许越有实力的人便自然而然就会越无私吧。正因他没有私心,竟其实是个孤臣。”吟儿忽然体会得出,父亲在庙堂之高何其不胜寒。好在,他身边还是聚拢出了一大批忠肝义胆。
“可是这厉害的完颜永琏,不还是败给了我们的盟主吗。”冯天羽笑起来,林阡吟儿皆是一惊,尤其吟儿愣在那里:“什么?”
“怎么,诸位还没听到吗?原来舆论这东西,真是墙里开花墙外香?”冯天羽笑道,“我从太行那边过来,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完颜永琏办事不力,谈判时栽在抗金联盟盟主的手上,到手的五岳都飞了。”
吟儿脸上一红,片刻后,却不知是喜是伤。越风和林阡对视一眼,心底雪亮:“这舆论,是完颜永琏授意,存心对着外面散播。”
“我还没来得及考虑要不要同那郢王合作,完颜永琏便已经开始着手扳倒他,故意示虚,引郢王心急如火、操之过急。看来,未来我打到金国腹地,河东已是他曹王的地盘了。”林阡已然看破。
完颜永琏,那确实是个矢志为天下苍生谋福祉之人,这与他借扫荡外敌之机清理政敌并不冲突,挡在志向实现道路上的宵小为什么不对症下药消除掉?是的,他就是趁开禧北伐来对完颜永功假道伐虢的。
林阡却怎可能令他顺遂?
“溪清,你曾经对我说过,完颜永琏帮着金朝现在的这位皇帝完颜璟,安着北疆,慑着南宋,力挽社稷,不可或缺?”林阡看到沙溪清点头,微笑,“就将你这评价散播出去,给完颜永功清热解火,何如?”
“嗯。这便叫百灵鸟进来?”越风当即就意识到林阡想提点完颜永功。开禧北伐在侧,河东还是郢王控制着比较好。
“倒是想将这百灵鸟推荐给真刚,人尽其才。”林阡说到海上升明月,吟儿想起适才收到的陇陕传书,便取出来给林阡看。说话间,百灵鸟已经进帐领命又出去了。
河东决战虽然告终,舆论攻防接踵而至,像极了当初的山东之战,不同的是,山东那场是金军意图拆毁林阡威信,河东这次是宋军意欲哄抬完颜永琏声名,仔细琢磨,林阡和父亲其实已经互换角色……
吟儿正这样想着,却看林阡盯着这唯独一封战报愣了很久,一直失神,脸色从适才的红润渐渐变得惨白,吟儿心生不祥预感:“怎么?该不是寒将军或落远空出了什么事?”
林阡许久才缓过神,将信交给她看:“我军并未出事,但……我俩不得不立刻回去。”
“这么快就要走吗?”沙溪清、冯天羽、越风都是意料之外。
“这么快就要走吗?”班师回陕,一路西行,那个名叫燕落秋的女子策马追前,意外,伤感,焦急,愁郁,跟着他跟了很长一段路,初时默默不语,终究问出这句。
“陇陕有事,务必速归。”他本不是不告而别,并不曾刻意瞒谁,消息却毕竟迟了半刻才传进五岳。见她不辞辛苦追来,一里路复一里,无论快慢,始终紧随,他纵使铁石之心,也难免有所触动,多余的话,不忍看她不忍说。
一里又一里,却如何?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她无法立即跟他走、跟他去陇陕战场,因为她诓骗五岳她深爱谢清发,如何能在披麻戴孝期间随着另一个男人走,何况因为完颜永琏的谈判五岳存在后患她需要就近把控?又因为她的父亲燕平生并没有松口对黔西夺权复位,所以魔门一样她需要留下掌握……为了他后方能安妥,她只能暂时把自己束缚在河东,就算他说她是麾下,她也认定她是妻子——“这个‘期间’,要多久?”“至少也要一年半载吧。”“那好,我等。”那时她已下定决心。
尽管在五岳时她身披缟素,可追来见他她还是换成了柳林清河上,他们初次相遇时的那一身水绿装束,风中衣袂翻飞,依旧清新明亮,笑靥迷人,性感妩媚,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小阡,我在河东,等你回来,最多一年半载。你不来我就去找你,天涯海角地追着你跑。”
他听得这一番情深意重,不免更加惘然,一时间苦涩、担忧、内疚全都涌上心来:“回去,好好养伤,注意安全。”看她不时捂住胸口,他不敢掷下重话,可又不愿伤害吟儿,于是狠下心肠,快马加鞭,头也不回。
快出了碛口地界,燕落秋终于勒马停住,却当然不是放弃,只是暂时的离别罢了。一时又有些感伤,坐到山间抚琴送他,触景生情高声吟唱:“春山烟欲收,天澹星稀小。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秋儿,这是什么意思?”白虎和业炎好不容易赶上,一左一右到她身旁。看见燕落秋难得一次这样失落,白虎关心地问。
“后唐牛希济的《生查子》。夫君即将出行,千言万语也道不尽送别之苦,只能叮嘱他记得我的衣色,以后无论走到何处,看到那萋萋芳草总会记起我。”燕落秋洒脱一笑,收起琴来,重新上马,向来路狂奔疾驰。
白虎业炎赶紧再追,追上时她已带三分醉意,浅笑着好像在念另外一首:“东风柳陌长,闭月花房小。应念画眉人,拂镜啼新晓。伤心南浦波,回首青门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这又是……另一首词吗?”业炎愣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