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仕坦低着头,甚至连身子都没转动一下,只是道:“正因为百姓都看不明白,介时民怨沸腾,乃至于哗变,谁又来负这个责任呢?想法是没错的,可这条运河终究太过巨大,简直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浩大工程,纵使远古神明来做,只怕也要费一番手脚,我凉国支撑得起么?如果一旦支撑不住,那后果又该如何?张大人可想过这个问题?”
一般的大运河,无非也就是跨越两州之地,这已经算是极为厉害了,但在顾苍提出的计划里,要将整个凉国上下,依靠水路将其串连,虽不至于说遍布全国,但也横跨了三州乃至四州之地,工程之浩大,简直不可想象。
张伯仁正要出言反驳,却没想到顾懿竟然额首道:“余爱卿所言极是。”
眼看皇帝都发话了,其他人自然也就不再开口,只是默默地静待下文,其实谁都能看得出来,这人有很大的可能,已经暗中地投靠了江州党,要借此来打压太子的势力,不然此人何至于如此坚决地否定已经落成的政令?
他若真是忠心耿耿,一心为国,甚至不惜上言得罪皇帝陛下的清官,那早去御史台当差了,何以做个有名无实的黄门侍郎,看似是深受宠爱的陛下近臣,其实实际地位还不如宫里一个大太监。
这点政治敏感度,这些人还是有的,更何况有些事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党同伐异,乃是基本,哪怕凉国官场再清明,也不可能人人自立,从不结党营私的,或者说,结党,本身就已经是营私了,这一点,哪怕他们不愿意都不可能,因为哪怕是尚书令张伯仁,也不可能管住下面的所有人。
这边眼看陛下竟然同意了自己的意见,就连余仕坦自己都有些惊讶,竟然这么简单地就说动了陛下?
顾懿不紧不慢地道:“这大运河一事,的确事关重大,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甚至可以说是我凉国未来数十年,乃至百年的大计,其实不用如此急切。”
其他人,哪怕是支持太子的,也都深以为然,若要仓促开始,强行建造运河,必将带来无法挽回的严重后果,这就好比说一个人才刚刚挣够了每天的饭前,却想要去赌场挥霍,那自然是没什么好结果。
人不可以做自己力所不逮的事情,国家也是一样的。
这些都是官场老人,很多都是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并非那种只会高谈阔论,建空中楼阁的说客,其中很多人,都去外地做过地方的父母官,知道各地的实情,也清楚建造运河带来的影响,只是他们不反对,也是出于对皇帝陛下,对太子的信任,这二位虽然生在皇室,不像他们一样体会过民间疾苦,可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出过岔子,能提出这个政令,自然是早就做好了准备,不用他们来操心。
更何况在座的,都已经到了仕途的顶点了,谁愿意因为得罪了皇帝一下跌到谷底,人非草木,有私心私情,无可厚非嘛。
然而,龙椅上的顾懿却又道:“不过先开始一小段,朕认为是没问题的,江州之地,历来富庶,号称鱼米之乡,本就是我凉国的粮仓之所,来日动兵,粮草运送,走陆路的话,难免耽搁,况且江州本就有前朝开凿的运河,届时只需要在原本的基础上再度开凿,便可以完成凉州到江州的整个水路,介时再以凉州为周转中心,贯穿全国,岂不美哉?”
底下的人顿时一愣,都开始细细地思考了起来。
这边眼看皇帝陛下都退了一步,难道自己还要继续咄咄逼人?
除非他想死。
余仕坦没这个胆子,哪怕心里不情不愿,但还是躬身拍马屁道:“陛下圣明。”
其他人也都看向了顾懿,静待下文。
然而他们不知的是,顾懿现在心中对于这个二儿子,就只有“佩服”二字可言,一个年轻人,竟然能将人心把握的如此精准,既然如此,自己这做父亲的,也该帮他一把,当下便道:“那江州到凉州这一段的运河事宜,便交由老四和你这位余侍郎了,没有什么问题吧?”
其他人听了,心中顿时一凛,终于彻底地明白过来,各自暗道了一声好手段。
老四顾海的母族,乃是江州最为显赫的豪门世家,甚至可以说是众世家之首的何家,由他出面到江州监督这运河的建造,这不就是逼着何家出力嘛,看来江州党这次,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事情落在老四的头上,他必然要去求母亲淑妃,再由母亲出面去求何家人,何家人不想帮都得帮,除非他们打定主意,绝不往老四身上投资,但那是不可能的,朝廷只要一日还有江州党,老四就有自己的臂助,而他们就得捏着鼻子来办成这件事。
可做好了,功劳的大部分也在决策者,也就是太子顾苍那,可要是做差了,罪过却全在这边身上,到时候就算不责罚老四,但是你这余仕坦肯定是跑不掉了。
余仕坦也不是傻子,想通了关节之后,便想以四皇子年幼,无法胜任为理由推脱掉这个烫手的活儿。
却不想顾懿马上站了起来,一边转身一边吩咐道:“老四年轻,就该磨炼磨炼,年后便赶紧出发吧,朕也乏了,有什么事情,年后再说,过两天就是除夕了,诸位都早点回去陪陪家里人吧。”
张伯仁会意,首先站起身朗声道:“恭送陛下!”
其他人亦是赶紧站起身,跟着高声道:“恭送陛下!”
顾懿摆了摆手,在身边韩貂寺的陪护下,看都不看里面一眼,直接走了出去。
而在场的其他大臣们,俱是望向了这位面色凄苦的余侍郎,大笑着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