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几个人都没反应,眼神依旧麻木。
“我知道你们对大唐有仇恨,我也知道昭武九姓无辜,但是大唐灭石国,诛昭武九姓是有原因的,没有是非对错,国与国之间开战甚至不需要理由。”
一名年轻人终于忍不住道:“我们做错了什么?我们祖祖辈辈对中原各王朝,对大唐皆俯首帖耳,不敢稍悖,每年朝贡从来没有少过礼数,我们在西域这片土地上生存繁衍,从来不主动招惹敌人,对唐军更是毕恭毕敬,唐军为何要对我们举起刀剑?”
顾青顿觉理屈,苦笑叹道:“这些问题,你们应该去问高仙芝,如果一定要原因的话,我可以说得直白一些,‘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你们富可敌国的财富,是你们不幸的根源,没错,强盗的说辞,但你们不得不承认,在西域这片土地上,拳头硬的人说话才管用。”
年轻人盯着他的眼睛冷笑:“果真是强盗的说辞,如果西域这片土地上已没有了公道正义,只有拳头硬的人说话才管用,那么我无话可说,你说什么都对。”
顾青也盯着他的眼睛,叹道:“十年以后,你会认同我的话,十年以后,你一定不会再提什么‘公道正义’这么可笑的话,世上的公道正义如果少了拳头,那就是歪理邪说。孔子周游列国时,他也是一手捧着大儒经义,一手握着宝剑。”
说完后顾青忽然有些意兴阑珊。
无论眼前这些人究竟有没有经商的人才,几句对话下来,他已能确定一点,他们不会为他效力。
仇恨太深,无法化解,顾青也没有立场去劝别人放下仇恨,灭国破家的仇,没有亲身体验过,哪里有资格劝别人放下?
“你们……可以离开了。”顾青懒懒地挥了挥手,道:“我已颁下赦令,赦昭武九姓之罪,你们的族人在西域不会再被官府追缉捉拿,从此可以堂堂正正地生活了。”
年轻人冷笑:“赦我们的罪?你能告诉我,我们犯了何罪吗?”
顾青摇摇头,懒得解释。
年轻真好,可以肆无忌惮地不晓世事险恶,一切不完美都能以“年轻”为借口。
“走吧,再不走我可能会改主意,反正你们活着也没用,不如一刀砍了……”顾青淡淡地道。
二十余人急忙转身就走,那个一直质问他的年轻人也走了,走得比谁都快。
活着,比仇恨重要。
年轻归年轻,看来还是不傻。
…………
龟兹城内,张贴在节度使府外醒目处的一张赦令吸引了来往人群的注意。
赦令昭武九姓族人余罪皆免,官府不再追缉。
龟兹城内的商人大多是胡商和来自大唐关内的商人,对赦免昭武九姓族人的话题并不感兴趣,站在赦令前看了一眼,稍微议论了几句后,众人便散开了。
一名三十多岁衣裳褴褛形如乞丐的中年男子站在赦令,却久久不曾动弹,眼泪顺着脏乱的脸颊缓缓流下,男子控制不住发出一声呜咽,随即下意识紧紧捂住了嘴,眼泪仍无法控制地流下,一如当初唐军破开他的家门,将他的父母兄弟一个个杀掉,而他躲在后院枯井里捂着嘴不敢出声一样。
灭一国,破一城,屠一家,对横扫天下的唐军来说,不过是轻飘飘的一粒尘埃,可是这粒尘埃落在个人的肩上,却如泰山般沉重。
赦令榜文前,站着一名手执长戟的值守兵士,见中年男子哭得不能自已,却捂着嘴小心地不敢出声,不敢暴露行迹的样子,兵士似乎明白了什么,叹道:“你应该是流亡在外的昭武九姓的族人吧?”
中年男子浑身一震,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兵士指了指赦令道:“已经赦免你们了,从此你们可以堂堂正正走在任何地方,官府不会抓你们。”
顿了顿,兵士又同情地道:“想哭也可以大声哭出来,不必遮遮掩掩,官府也不会管你哭得多难看。”
中年男子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放声嚎啕大哭起来,杜鹃啼血猿哀鸣,多年压抑的仇恨与苦闷,刹那间如洪水决堤般宣泄而出。
兵士执戟一动不动,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昭武九姓得无辜与冤屈,唐军将士们如何不知?他们也只不过是听令而行的普通将士,无法改变什么。
不知哭了多久,中年男子终于缓缓平复了情绪,用力擦了把眼泪,指着榜文上的落款问道:“这位顾……顾县侯,是何人?”
兵士瞬间挺直了身子,语气崇敬地道:“是安西节度副使,上任不到一年,却是有大本事的人,赦令也是他亲自颁下的。”
中年男子点点头,嘴里喃喃道:“顾县侯,顾副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