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曜道人想到了他入仙道第二十年时。
他跟着他的师父游历天下,即是修身亦是修心。
那是一个晚上。
时近午夜,师徒二人行经一片山岭,因月色迷人,便在山崖之巅不愿走了。
月光不似日光明亮,但皎洁温柔,照着这世界不如白天清楚,却也轮廓分明。
坐在崖边生了堆篝火往远方眺望,视线一片开阔,唯有远方的山峰有着黑漆漆的起伏曲线,就如世界的尽头般。而低头向下则能看到不甚平整的森林在月光照耀下的模样,昏暗模糊中泛着一点冷白,密密麻麻的枝叶给人一种很松软、跳下去想来也没事的错觉。
这幅画面是常人极难看到的,无论低贱的贩夫走卒还是尊贵的王侯将相,这番美景不会因为你的任何身份而呈现到你眼前。你想看到它唯有一个办法,那便是登山。
师徒二人静静观赏着,小声交谈,生怕在这空旷之处惊扰了夜的宁静。
谈着谈着,他的师父对他说:“你的天赋乃为师生平未见之绝佳,若你能静心修行,日后成就必不可限量,甚至那接引仙阵也未必不可过!”
说罢,他又叹了口气:“可惜,你有心结。”
长曜道人皱了皱眉,问道:“为何有心结就不可过接引仙阵?为何有心结就不可成就裴然?”
他的师父答道:“一来有心结必将影响修行,二来接近仙阵乃是上界之人为将我们这颗地星的佼佼者接入上界而设,它的激活条件苛刻,你若有心结被它查出,它必然不会让你进入上界。这也是为什么飞升者皆是我正道修行之人而从无妖魔的原因。”
长曜道人闻言沉默了好久。
后来他说道:“我是人,不是器物,我见的事情多了,自会将之存于心中,其中让我感触深刻的便烙在我灵魂中。若因此便不可问道,那这道便也无什么可问的了。”
“若我忘了,我便不再是我,将来得道成仙的也不知是哪个人了!”
“若有人因修行便可将什么都放下,将什么都忘了,那他便不再是为人了。”
“我想若是上界仙人见我之所见,他们也会想我之所想,如我一般心存桎梏。若他们只是云淡风轻,一点内疚一点后悔都没有,那他们也就不配为仙人了。”
他的师父听闻却是笑了:“你这歪理倒是有趣,有趣,有趣得紧!你这性子也是极有趣,又有趣又骄傲,有趣得紧呐!”
笑归笑,这位道人也不反驳,更不多劝。
过了许久他才又转头饶有兴致的看向长曜道人:“那倘若时光逆转,让你重来一次,你又能如何?”
“我不能如何!”长曜道人坦然答道,似乎这个问题他已想过千百遍了。
“听说我年幼时家境富贵,但后来已没落得不成样,所以那时的我只是个凡人,无权无势,靠卖点力气采点山货抓两条鱼为生。我无力对抗那些年轻气盛的修行者,也无力对抗官府,甚至我费尽力气、声嘶力竭也无法让那些终于在苦乏生活中见到了一点乐子并因此群情激奋的愚民们恢复理智。我无力扭转结局,无力帮到它们。”
“但我会奋不顾身的冲上去,用尽全力挤开人群,不顾灼烫拨拉柴火!”当时模样还很年轻的长曜道人捏紧拳头,在黑暗中他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我会与它对视!”
“我会回应它的呼唤!”
“我会大声呼喊它的名字!”
“哪怕我最终也无法拯救它,哪怕我会被人拉开毒打,哪怕我会与它一同被烧死……”
“可若你当初与它一同被烧死了,那你就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不会在这里与我一同谈及此事,你不会踏上修仙之路,你不会在此后悔。”老道人脸上带起一抹微笑,继续看着长曜道人。
“若应当死,那便死,若应当没有,那便没有。”长曜道人答道。
“那你做的事又有什么意义呢?”老道人问。
“至少我会告诉它——我仍然记得它!我仍然记得它的恩情!我没有背叛过它!当初它予我的善良并非没有任何回报!我们人族也并非尽是那些破坏它平静生活、毁它生命与修行的大奸大恶之徒,至少还有人会想着回报它当初的善意,而不是目视它被烧死!”这便是长曜道人的心结了。
“噢!”老道人点了点头,明了道,“你既是想告知它,也是想告知自己。”
“没错。”长曜道人坦然承认。
老道人嗯了一声,便没再说话了。
夜风缓缓的吹,远不及当年吵闹,夜色很晴朗,没有雨来也没有雾,耳边只听虫鸣不闻鸟叫与兽吼。
长曜道人长长叹了口气——
可惜这时间啊,过则过了,哪有再重来一次的机会啊?
即使已过去二十多年,当初的画面、这些质问依然会在梦里将他惊醒……
他心安,他便可生得正直,死得无憾。
他心不安,纵使是活也活的窝囊。
转眼几百年时间过去,当初那个与他夜谈的老道人已经化作黄土了。
长曜道人依旧在世间流离着,只是他已不再是那个平凡的凡人了,他的一身道行让他在这大乱世也能游遍天下,无惧一切。那段往事也早就不再折磨着他,但你要说他已经忘了,却也是不可能的,那些事只是化作了更隐晦的符号,写在他的生命中,影响着他的人生,决定着他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