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仙楼。
这一日朱元璋正独坐案前,不知何故满眼怒气。
这时,庆童窃眉窃眼进了阁门。
“皇上……”
“人可是到齐了?”
庆童未敢抬头,却窥向朱元璋的腿脚,回说:“都到了,已在下面候着了。”
朱元璋拍案起身,庆童溜溜迎上前去,欲行搀扶,却听他说:“不用,朕还没老到那个地步。”言罢,气乎乎跨出门去,直引得庆童盯梢似地跟在后头。
随后,二人相继迈下楼阶,在隐隐听见大殿里有人言语之时,他刻意提整衣襟,强压了心火,摆出一副难知的神色朝下迈去。
转过殿后团龙屏风时,朱元璋故弄声腔咳嗽一声。
顿时,殿内之人纷纷肃立,示以恭迎。
在场之人有:太子朱标、太子妃吕嫦安、皇孙朱允炆、法师宗泐。
见朱元璋现身,众人欲行施礼。
“免了。”朱元璋冷冷说道,自顾坐上龙椅。自上而下,巡视了一眼众家眉目之后,他终于开了尊口,“朕本不想召你等来的,但有股心火已在朕这心里闷了有些时日了。”
众人听闻不知所以,皇氏三人纷纷纳首;宗泐合掌敬候下言;庆童在侧暗窥众容。
见氛围异常凝重,宗泐还是先行开口:“请圣上明示。”
朱元璋长叹一声,换作无奈腔气,似如诉苦:“泐公啊,那文殊宝锦朕怕是无法物归原主了。”
宗泐虽是早有心理准备,可听他这样一说,也不免心中一震。
朱允炆问:“皇爷爷,文殊宝锦可是那奉在祖庭之物?”
宗泐早知朱元璋用心,当日借锦情形至今历历在目,今唤他前来,又说出那席话来,恐是逢场作戏,找个由头罢了。
朱元璋高瞻其态,对其心中所想早已揣测八九。但又恐高僧认定其早有贪宝之心,借故不还,遂忙周旋:“那经锦乃是佛家至宝,朕本想高奉太庙,沾几日荣光,以求佛法引登普渡,却不想……”言至于此,一通叹息。
此时,朱标问:“父皇,莫不是那宝锦已不知所踪?”
朱元璋厉目相向,斥责道:“还有脸说?若非你当日请那宝锦出太庙,何致于此?”
吕嫦安听闻此说,当即跪地:“父皇!太子当日也是救母后心切,才出此无奈之举啊!如说有何罪责,还望您都算在儿媳一人身上便是。”
朱元璋质问:“此事与你何干?”
“当日儿媳也在场,若不是儿媳经管不周,定然不会出现这等闪失。”言罢,暗扯朱标袍角。
朱标会意,连忙跪地。
朱允炆见他父母二人这般情形,亦是跪地泣语:“皇爷爷!孙儿求您莫要罪罚我父王与母后,都是孙儿一人之过……”
朱元璋见他那副模样,顿感一丝心疼,无奈问:“小东西,此事又与你有何干系?还不快起来?”
“不。皇爷爷,您不知,那日正是孙儿奉引的佛宝前去救的我祖母,可孙儿刚过阙右门,便失足跌倒,以致宝锦落地。那会子偏又听闻皇祖母薨逝,孙儿一时情急,只顾一心随父王和母妃朝社稷坛奔去,却忘记拾回此物……”
朱元璋眉头一皱,顿时起身,半作责备:“你这孩子……”
朱标夫妇大惊,庆童忙去搀扶。
见此情形,宗泐断定,那宝锦确已丢失,再作多言也是无益。况日前已然亲眼领教过这帝王真容,眼前又见这一家男女老少泣怒相对,又置自个儿这旁人于何地?来日又当何论?
于是,他忙上前相劝:“圣上!莫要动怒。说来,都是贫僧过错——若不是当日贫僧进言说那宝锦兴许能救皇后性命,何置陛下儿孙今日之不义呀?敢问圣上,孝子贤孙,何罪之有啊?”
“泐公明见,教朕惭愧呀……”朱元璋听闻,缓缓步下陛阶,又朝殿外高宣,“来呀,快给泐公赐座。”话音落时,两张座椅已至面前,朱元璋亲来相扶,可宗泐却顾看朱标一家三口,不肯独坐。
朱元璋顿明其意,借坡下驴:“都平身吧。”
三人得令,相继平身。
朱元璋引宗泐落座,又吩咐奉茶。随后唤朱允炆近前:“炆儿,过来。”朱允炆靠近前来,朱元璋一手扶其臂弯,一手为其拭泪,又是一番细问,“皇爷爷问你,可要如实回答。”
朱允炆点头。朱元璋问:“你可还记得那时,都是哪些奴婢跟在你左右?”
他这一问,反倒使一旁的庆童一惊,一颗心顿时弹向了喉咙,慌忙勾身欠腹,暗窥那孩子。
“回皇爷爷话,当时夜色昏暗,况孙儿一时慌乱,并未留意……”
听他这一说,庆童终算是松了一口气。
朱元璋一声叹息,回头交待朱标夫妇:“你二人立刻给朕彻查,宫中奴婢,但凡当日在场者,务必逐一盘问。可是明白?”
二人忙回说:“父皇放心。”
“必要时,自去唤锦衣卫来,给朕细细地搜!就算把这皇宫翻过来,也要寻回宝锦!”
“儿臣领旨。”
宗泐忙道:“圣上,若因佛宝而伤人命,岂非佛祖之过呀?”
“泐公放心。”朱元璋故作爽笑,明有所言,暗有所指,“太子比朕仁慈得多。”言毕,回头对朱标夫妇冷言,“速速去查。”
“是。”二人纷纷向朱元璋和宗泐施了别礼,宗泐一一还礼后,二人方转身离去。
“泐公莫要多礼,但坐无无妨。炆儿,回仙楼读书去罢。”朱元璋让道,转头又吩咐庆童,“服侍小王爷上楼。”
庆童得令,立马十分精心,万分体贴地牵了朱允炆小手,二人同样施过别礼双双朝仙楼方向而去。
他俩转过锦屏,迈上台阶,庆童提醒其当心,可朱允炆却一面上楼,一面眨巴眸子问道:“庆公公,您老的手心为何湿凉的?”
这一问,突如其来。一时间,这庆童竟不知如何作答,忙不迭敷衍:“公……公公年岁大了,时有体虚之症,手脚时常渗汗。”
“哦。可是……”朱允炆欲言又止。
庆童忙问:“可是如何?”
“我皇爷爷比您还大两岁呢,他为何不似你这般呐?”
庆童暗压满心虚气,回说:“皇上乃是万岁之身,他老人家的年岁再大,那身骨也康健着呢……对了,小王爷难道真不记得丢失宝锦那会儿,究竟何人在侧?”
“记得,我不说!”
这话顿时拧得那老奴心头一阵惊绞,慌忙蹲下身来,抠住其双肩追问:“你记得何人?”
“庆公公,您抓疼本王了。”朱允炆撅起嘴巴道。
这一提醒,庆童方知自个儿乱了方寸,失了仪态,于是立马收整神色,皮笑肉不笑地问:“老奴一时情急,还望小王爷恕罪。”
“无碍的。可是公公为何情急?”
“您想啊,宫中失了佛宝,连皇上都怒了,老奴能不急吗?”
“不就是一块大个儿的帕子?有什么了不得的?非要搅得宫中上下人心惶惶的?”
“是是是。”
“我不说,是因为那几个奴婢经常陪我玩耍。我了解他们,他们都很善良,肯定不会做出那种鸡鸣狗盗之事来的。况且,当时在场的人多得是,如果我说了,皇爷爷若找不到那物件,拿不准一怒之下还会伤了他们性命。你说呢?”
“是是是,小王爷仁善,此乃仁爱之举……”
“所以说,公公务必要替我保守秘密哟。你要是能替我守口如瓶,我也可以把你当成朋友。”
“这……”庆童佯作犯难。
“你答不答应嘛?”
他故作迟疑了一会儿,又作一副迫不得已的诡态点了头。
这时,朱允炆露出了笑模样,伸出手指道:“那好,咱们拉钩钩。谁要食言谁是癞虾蟆。”
庆童一直顾虑万一哪日朱元璋一命呜呼,自家这司礼监秉趣÷阁大总管之名,只怕迟早都会因江山易主而落旁人之手。到那时,莫说贫贱,哪怕死活都是任人摆布的。更何况,在他心中,一直深埋着一个惊天的阴谋,正随着时间的推移缓缓酝酿着。不想今日,眼前这小子竟主动向他敞开了大门,道是天公作美,使他渐觉大梦越发美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