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话说朱福突然抵达魏国公府宣令孙氏入宫,一路上孙氏惊愁交错,悬心难定。如斯在路上煎熬了个把时辰,那车轿总算是到达承天门外五龙桥头。
此时,朱福下令住了脚,又在前头带路,引领孙氏入了宫门。眼见宫墙森森,壁垒重重,孙氏勾勾欠欠,踽踽向前,每行一步忧心更悬一丈。因此,不免暗中左顾右盼,直引得朱福连连催促。
又过近半个时辰,二人在坤宁门外止了步子。
“得,到了。”孙氏举头望时,朱福正对她吩咐,“孙夫人,在此跪等上谕吧。”
孙氏听闻,略见迟疑,末了还是乖听其令,俯身跪地,伏首候命。
朱福大步入了坤宁门,跨进门槛时回头望其一丝冷笑,那般形状亦被孙氏窥个丝毫不落。然此刻这颈上人头毕竟搭在人家台阶下,因此还是把隐忍苦噎下喉咙,龟缩得越发乖俐。
却说这会子,只见燕王妃怀抱襁褓自远处而来,相距十丈开外就止了步子朝这头打量起来。其间还微蹙眉头向随行的侍婢低声吩咐:“代本宫仔细瞧瞧,那下跪者可是本宫娘家三夫人?”
一旁的侍婢得令,匆匆向前跨出几步,待看了个究竟又匆匆掉头返至燕王妃面前,回说:“回王妃,正是魏国公府上三夫人。”
燕王妃不免眉目深锁,暗揣起来:娘娘此时召我入宫,却又宣来三姨娘,不知那袖里暗掐的是哪般指尺……算了,稍后一问便知。
她这般盘算,便匆匆举步朝孙氏而去。可不曾想,待其行至孙氏几步之外正欲开口询问时,竟被朱福隔着门槛别了舌头:“哟,王妃,您可来了。”
孙氏听闻朱福那话,不免抬头暗中窥去。这一眼,正与燕王妃四目相对,一时间,千般不安交织着百种疑惑。
此刻,又见朱福一面朝其躬身请安,一面探臂朝里相迎,言语可见急切:“王妃,快里头请吧,娘娘已候多时了。”
燕王妃听得出,朱福所以这番话语定是不想使二人有任何搭言。于是便渐忍满心疑问,这档口又见朱福再次唤引,不得不掉转目光,随之入了坤宁门。
刚跨进门槛,就听她向朱福问道:“母后这两日病情可有见好?”
“回王妃,好了许多——可这脾气……”朱福一面言语,一面佯装下意识回头顾看一眼孙氏,接茬对燕王妃一番叮嘱,“这会子,她老人家正在气头上,还请您……”
燕王妃借机探问:“不知是何人触了母后心灶?”
“这……小的不知。”朱福故作一脸为难,“不过,依小的看,过会子见了娘娘,您还是慎着点为妙。”
见他这般神色,燕王妃略显迟疑,转而却回以一丝笑意,顺势故作领情:“多谢内侍提醒,本宫慎言多听便是。”
孙氏耳朵里拿着那二人那番言语,腔子里那颗原本就惶恐不安的心,此时又顿添几分惊寒。故而,整个身子也变得越发紧绷。
却说那朱福引领燕王妃进了坤宁宫。一进门槛,便见马皇后端坐于大殿凤座之上。虽是常服加身,却见几分尊仪。
“儿媳给母后请安……”燕王妃怀抱襁褓欲施礼,却不想被马皇后一句“免了”蜇回原地。
不难听出,那言语一反常态,当中气令相加。待她抬头看时,又见马皇后容颜外笼罩一丝怒气,并未直视她。这使她渐感一丝不妙,毕竟自嫁入皇家以来,从未见过她那般气色。再回想此时孙氏正跪于坤宁门外,心中越发不安起来。
就在她略感惶惑之际,只听马皇后问:“你怀中抱的可是洪嫣孩儿?”
听闻对方语气略含冷厉,燕王妃毕恭毕敬回说:“回母后,正是其女。”
马皇后刻意兴叹:“可怜那洪嫣,年纪轻轻就死于非命啊……”说罢,手撑条案慢慢站起身来,又朝朱福吩咐道:“朱福,将那孩儿接下来,差人送往寿昌宫。”
朱福领命:“是。”说罢,便探手从燕王妃怀中接纳那孩子。
燕王妃顿显迟疑不解。此刻,但听马皇后冷冰冰叮嘱:“就与碽妃说,本宫将孩子送与她抚养,以慰来日她膝下清冷。”
朱福接过孩子,朝其回复道:“遵旨。”
燕王妃静待后话,而未作言语。倒是马皇后下面这话令她顿感些许不妙。
马皇后道:“别忘了告诉她,这孩子名叫‘红鱼’,此名是本宫所赐。名中所用之‘红’乃是用了其父姓氏之义,其母姓氏之音……记着把那孩子胸前莲纹玉坠给她看,到时她自会明白。”
这话,令燕王妃当即目露惊色。
朱福暗窥她一眼,转头对马皇后道:“小的定会一字不差转与碽妃娘娘。”
马皇后瞟了燕王妃,自对朱福交待:“速去速回,待会儿门外那位还得为本宫招呼着。”
朱福得令退去。马皇后自案头摸起一把剪刀,旁若无人地芟剪起那株“绛纱笼玉”枝头残花败叶。生生将燕王妃抛在一旁,苦不自在。
如斯苦熬半晌,终于听闻马皇后冷冷抛来一句“既然无话可说,就退去吧。”
“母后……”燕王妃当即跪地伏首,“母后若觉儿臣有何过错,还望您责罚便是……”
马皇后一声冷笑:“过错?你凡事步步为营,滴水不露。本宫若非揪出个一失二过,岂非是地龙身上挑骨头?”
燕王妃星眸闪烁,一派气虚之态,回说:“母后慧眼如炬,不遮微尘。儿臣有错自是难逃母后法眼。”
马皇后苦笑,看似自嘲,却另有所指:“好一个目光如炬呀!自以为睁眼所向满堂明,低头竟见咫尺灯下黑。”她一面冷笑,一面双手拂拢案几上片片残叶,口中又是一番失望的催促,“如今你已在京逗留百日有余,再热的茶饭也该凉透了。速回北平去吧,那里山高皇帝远,本宫瞧不见,任你纵情施展。”说罢,缓缓撑起身子,满身倦累地步下凤台来。
这话顿使燕王妃心如刀绞,颜面扫地。当即扶住其膝,望其哭诉道:“母后,儿臣知错。万求母后责罚……”
马皇后仰面轻叹,未作言语。但听燕王妃从实道来。
燕王妃苦诉:“儿臣不该隐瞒洪嫣与人偷情实情。其实儿臣早已觉察此中端倪,只是那人始终装作毫无相干,那洪嫣偏又紧闭牙关,儿媳苦无真凭实据,又怕此事刮连我父名节,这才出此对策将洪嫣母女二人带回京来听凭母后发落。”
马皇后摇头一问:“而你可知他为何要佯装与此事毫不相干?既已做实,纳了洪嫣为妾便是。”
燕王妃回说:“那洪嫣毕竟是父皇下赐我父之婢,他竟与之私通,尽扫我皇家颜面。因此,这般盘桓当是怕父皇得知实情,重责于他。”
马皇后又是摇头,无奈冷笑:“事到如今,你却依旧顾己而言他,当真以为本宫老迈不堪了吗?”
燕王妃怔颜怔色:“儿臣据实相告,不敢欺骗母后。”
“他怕扫尽我皇家颜面是假,以情色勾当诱使洪嫣监视你父才是真!逆子贼谋,可耻可恨!”
燕王妃道:“儿臣愚钝,确实未想到这般深处。”
马皇后仰面长叹:“本宫倒是希望你是真未想到。”燕王妃听闻,竟无言以对。俯首盯视她那般神色,马皇后一声轻叹,“如今看来,倒是本宫之错。身为女人,嫁夫从夫,迟早都是要暗衔春泥筑私巢的。更何况你本非寻常女人。”说到这儿,她狠咬牙槽,“燕王的女人!只可惜洪嫣那个蠢丫头,至死不知,她不过只是你夫妻对弈的一枚棋子罢了!”
燕王妃悲伤泣语道:“儿臣与她又有何异?”
“你可是在埋怨本宫?”
“儿臣不敢。”
“这些年,本宫可曾授意你监视燕王半分?又可从你口中探听燕王何事?”
“母后从未有过。”
“那你应知,当年本宫极力将你婚配燕王,本是想以你才德善导其心,辅正其行。”
“儿臣明白。”
“而你今日却何出此言!”
燕王妃悲伤,反问中倒出一地苦水:“母后可曾想过,正因此婚乃母后您极力指配,才致儿臣多年来一直难得燕王以诚相待?本是连理,却心隔重山。身为人妻,竟不得夫君真爱之心,无奈只得似个奴婢一般,终日里察言观色,曲意逢迎……此等悲哀,母后可有同感?”
这话着实触了马皇后痛处。
“大胆!”她当即暴怒,一时间气通灵台,一手颤巍巍指其面门,一手力按自家额头,摇遥晃晃,身形难立。
“母后……”燕王妃见状,起身欲搀扶其臂,竟被她挥袖旁在身后。只得泪眼相顾其一步一挨地踱上凤台。
未出五步之遥,马皇后努力站稳身子,背对她沉寂半晌,随后仰面长舒一口悲愁之气,沉沉道来:“这般说来,足见你是何等深爱于他……这也是我皇家妇人之哀。凡事岂可皆听凭自尊使然?本宫始终以为你心如我……”燕王妃啜泣不语,此时忽见马皇后转身指其面颊怒斥道,“然,你可知这自尊之心藏抑太久,难说不会渐生阴毒之举?其中分寸你又是如何把握?”
燕王妃听闻此言,惶恐再跪,泣语申辩:“妙云自十五岁蒙恩嫁入皇家,始终效法母后淑德,事事俱学母后宽宏,何敢妄生阴毒之心?”
马皇后力压怒火,反斥:“莫要这般说辞。你我交心多年,本宫可曾教你暗弄手段,算计于人?”
燕王妃眉头微蹙,渐觉不安,却未敢直视马皇后,只是顺势硬着头皮伏首回说:“母皇之言,令儿臣惶恐……”
此时,竟听马皇后朝殿外扬声宣道:“呈上来吧……”
话音落时,只见朱福怀抱一个官皮箱跨进门来,后头还跟来一男子。
二人入得殿来,那人立马于燕王妃身后朝马皇后叩首问安:“小的卢妃巷衣冠匠人冯禄给皇后娘娘请安。”
那话听得燕王妃心中一惊,下意识回头暗瞥一眼。
“抬起头来……”冯禄得令,抬首相望,马皇后又令朱福打开那官皮箱,并朝冯禄相问,“你可认得此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