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先说另一头,魏国公府,牡丹院。
原本花团斗艳,国色簇拥的牡丹庭院——此时竟是遍地颓红凋玉,残枝败叶。放眼瞧去,狼藉触目。其状似是招了强盗,又似受了抄家灭门之祸。
然而,定神细视时,但见院落中一处回廊下,一大一小两个幼童,正挥舞棍棒,朝那花丛里打得正欢。大的,正是孙氏八岁的二子徐增寿;小的,则是正近两岁的女儿徐妙蔷——闺名蔓儿。
徐增寿猛抡长棍,直冲院墙下围栽的牡丹丛一通狂扫,口中还念念有词,“我若死了,也不叫她好活!”
这分明就是方才孙氏那番狠话。
单说那徐蔓儿,人物虽小,却似着了妖灵附体,怀抱三尺短棒,时蹲时蹦,忽起忽落。身形好似幼猿学技,模样更胜塘蛙效鲤。上上下下一通折腾,硬是将院落正中那株名唤“绛纱笼玉”的牡丹王锤打得骨断筋颓,折臂掉头。其间,尚且哼声呼喘,附和兄长话语:“死了……不好活……”
“住手!”
一声呼喊自回廊里传出。兄妹二人回头望去,只见徐妙清匆匆向这边跑来。冲到徐增寿面前时,小妙清急不可耐地质问:“你们在做什么?”
可谁知,徐增寿反倒理直气壮道:“你休管!”说话,再次抡起长棍,朝花丛打去。可当那木棍抬起时,却被徐妙清扯住臂弯。
徐妙清怒喊:“不许打了!”
徐增寿狂吼道:“为何不许打!”
徐妙清问:“为何要打?”
徐增寿气焰更盛,叉腰反问:“本少爷喜欢!行吗?”
“不行!”徐妙清趁势夺了木棍。
“你说!为何不行?”徐增寿直戳她脑门厉问。
徐妙清瞪大眼睛,义正言辞道:“这是我娘的园子,这些牡丹是她最爱之物!我娘说,她就是这牡丹变的。所以,不许你打!”
徐增寿哼声冷笑:“你娘是牡丹变的?牡丹是花中之王,就你娘那村姑德行,她配吗!”
“你……”徐妙清气不可耐。
“我看,说破天,你娘也就是个烂芍药——早被我娘踩死了……”
徐妙清急了,冲他吼道:“不许胡说!”说罢,一把推过去,徐增寿未及闪躲,仰面倒在了花丛里。这下,惹得他顷刻怒作猛虎,翻起身来,直冲妙清扑去,硬是将她摁在地上,骑上身去一通撕打。随即,就传来妙清的哭声。
却说那豆大的徐蔓儿,见哥哥这般英武,竟越发来了兴致。一面在那遍地残花上蹦跳,一面猛拍大腿,嘴巴里还唧唧咯咯往外嘣着那句“打死……不好活……”
言转另一处,皇宫,御花园,太液之上。
众妇人正于画舫上游湖观光。画舫后头,四只小艇随行护从。艇上,分别为女官、宫婢、太监、仪鸾侍卫。
环看美景艳阳,碧波摇漾。此情此景,醉了舫中之主,也羡煞了旁人之心。
马皇后感慨道:“时至今日,我朝建邦已一十五载,这皇宫御苑也随之构建了十余载。而今,本宫已是垂暮之年,能见得这般画境,倒也算是生年之幸了……”
谢氏笑道:“皇后娘娘,何故这般酸楚?试问这世上,哪家荣华可比这般繁盛?何等荣耀能如皇家尊贵?莫说多少个春秋,这等福气臣妾不过安享须臾,就已死而无憾了。”
此言一出,谢氏拈帕掩面,吟吟而笑。却未料,偌大个画舫,竟无一人附和。这一席话,惊得众命妇个个低眉怯目,不敢作声。
倒是吕嫦安与马皇后相视一笑,朝谢氏答对道:“谢夫人虽是话糙理不糙,可本宫却认为您老说的定不是真心话。”
谢氏不明其意。
吕嫦安笑靥相顾,继续说道:“本宫听闻,魏国公府邸乃是皇上特地差人督建,土木耗时前后达三年之久,动用匠人、劳役数千。那府中更是别有洞天,奇观异景不胜枚举。单单是那山水之气,与宫中相比,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呢。您老岂可因贪享此处须臾而轻言生死?”
谢氏听闻,忙强作笑态,故弄腔调道:“太子妃说笑了。承蒙皇上与娘娘恩泽,怜念我家老爷常年戍边在外,赐我母子那般豪宅福地。得此隆恩眷顾,臣妾就算死也值了。”这话说完,她暗舒一口压抑之气。
“夫人莫要再这般晦气。什么死不死的?以您老的心气儿,只要不自顾寻那短见,定能长命百岁。”话一出口,吕嫦安悦目一笑。
谢氏还笑,说:“哟……可使不得。臣妾本就生得粗拙,若活到一百岁,岂不成了老妖怪了?”
此言一出,随即引来众人哄笑。至此,方才气氛终于化解。
笑声落时,只听马皇后欣然说道:“话说回来,谢夫人此言并不为过。本宫素日里听的最多的就是这‘千岁’之称,‘寿比天齐’之颂。可环顾古今,上下数千年,又见谁人得成此命?”众人相望,恭闻其言,“人生不过百年,回头细想,图的不过就是有生一日安然一天。而这人呐……就好比这水中浮萍,聚散随缘,来去有期。该来时,只需一阵风;该去时,无非一场空。面对这一世,能想通的,纵然有千难万险,也会随欲而安;看不破的,放眼见万水千山,处处死劫穷关……”
众人相视,会心点头。
言转魏国公府,逐月楼,堂屋。
孙氏刚刚落了座,打周嬷嬷手中接过一盏茶,刚饮了一口,就听门外传来孩子哭泣。抬眼瞧去时,只见丫鬟鸢儿一手抱着徐蔓儿,另一手牵着徐增寿进了门槛。其脸色十分不悦。
看见徐增寿哭得委屈,衣衫又是异样脏乱不整,周嬷嬷一声“哎哟”,急忙上前抱住他,问道:“我的小少爷,您这是怎么了?”
听她这一问,那徐增寿哭得越发动容起来,似是着了莫大的冤屈。孙氏并未动弹,而是皱眉看了孩子之后,又将目光盯向了鸢儿脸上。
这时,周嬷嬷又朝鸢儿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鸢儿自将怀中的徐蔓儿塞了过去,气冲冲反问:“怎么了?你且先问问四少爷带四小姐去干了何事!”
“你……”周嬷嬷见鸢儿这般气焰,一时怒火攻心,厉目相对。
这时,只听孙氏缓缓道来:“鸢儿,莫急。可是少爷和小姐闯了祸?”她问话时,已探出双臂,将那徐增寿迎入怀中,一面抚摸其额头,一面头也不抬地等待回音。
鸢儿道:“少爷和小姐不知听了何人指使,跑进了二夫人的牡丹仙苑,棒了那满园牡丹。就连从皇上先前所居的吴王府邸移植来的那株牡丹王都没放过……”
孙氏一听,顿时火冒三丈,怒目质问徐增寿:“可是如此?”
徐增寿点头应了一个“嗯”字。
孙氏震怒,扬手欲打。周嬷嬷见状,忙将徐增寿揽在一旁,道:“夫人,少爷年幼,可打不得。不过死了几株花木,若二夫人计较此事,花些银子从外头移来不就结了?难不成还能因那几株花木,取了少爷性命不成?”周嬷嬷并未正眼看鸢儿,可这话分明就是冲她说的。
“岂是毁了花木这等小事?那二小姐也被少爷打伤了颜面,眉心里开了蚕豆大红梅伤,这会子还血流不止呢!若是二夫人回来瞧了,咱们谁都别想好过!”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打一早开始,孙氏已是忧心如焚。这会儿,徐增寿偏又火上浇油,徒生出事端来。一想到此处,她一把扯过那孩子,按在膝上就是痛打:“说!谁叫你这么干的?你个不争气的东西!”
徐增寿大哭,周嬷嬷跪地连声央求:“夫人啊,求您莫打了……”
此时,倒是那徐蔓儿咂咂小嘴嘟囔道:“打死!不好活……”
这一刻,孙氏渐渐自知,那话似是方才在环碧山房里,自个脚踩芍药时的那席气骂。于是,其目光瞬间转向了周嬷嬷脸上,二人心照不宣。
正在这时,只听门外有人“少爷小姐”的一通呼喊。孙氏自知得了机会,便引颈怒吼道:“该死的东西,都给我进来!”
话音落时,只见门外慌慌张张跑进来两个丫鬟。周嬷嬷将徐蔓儿撂在地上,起身便冲向那两个丫头面前,抡起巴掌就是一通耳光:“光吃食不干活计的废物!都是怎么看管少爷和小姐的?”
两个丫鬟经这一通毒打,扑通跪倒在地,捂脸哭诉道:“夫人饶命!增寿少爷他骗奴婢们陪他玩摸瞎子,趁机带着小姐跑了……”
“是啊,是啊!奴婢们把整个西院都找遍了……”
周嬷嬷一脚踹去,正着其中一人胸口,骂道:“没用的猪狗!看丢了孩子还找恁多借口!”
“得了!周嬷嬷……”鸢儿斜眼问道,“您这曲儿是唱给谁看呢?”
周嬷嬷一怔,骂道:“你个死丫头,这话是怎么说的?”
鸢儿气冲冲道:“二小姐那儿痛得正闹腾呢,你们漠不关心,却只顾在这儿忙着传彩球,推卸官司。是人干的事儿吗?”
这张利嘴顿时叼住了要害,直咬得周嬷嬷扬起手,急赤白脸骂道:“死丫头,若不是瞧着你老子徐棠的颜面,我……”
鸢儿怒目相对:“怎么着?你敢打我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