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周天已明,初阳在文楼南掖的宫墙上半露端容,晨晖携着一团紫气照进了奉天门前的广场。
稍后,朱元璋将在这里上朝。但说今日与朝人员之众当属空前,大小官吏从御门前的云纹石阶下一直列仗到了五龙桥头。皆因今日朝会不同寻常:先是朱元璋将有大政方略布告于天下;二来,那社稷坛岁祭大典将于随后举行;再者,为威慑官吏、整治吏制,从这一天起,中国封建王朝史上出现了一种全新的早朝形制,名曰“御门听政”(1)。
寅时三刻,奉天殿门前的丹墀下四名太监齐挥净鞭。鞭声骤响,众官叩首大行朝圣之礼。鞭鸣三声后,但闻朝台上传来庆童施令:“礼毕!众官恭听吾皇圣谕!”
随后,只见朱元璋现身于殿前丹墀之上,和风朗气地朝众官喧声道:“众卿平身!”
一时间,众官齐应:“谢皇上隆恩!”声落时,纷纷起身恭闻圣言。
居高远眺,众官形状尽收帝王法眼。仰望圣容,龙尊虎气更是直抵视听。
旋即,朱元璋道了开场白,一时间奉天内外洪声回响:“今逢盛典,朕甚感心悦。然,朕心之悦,皆为臣工!只因打今日起,列位爱卿终于可以直起腰杆,挺起胸膛为我大明尽忠了!”众官个个不知其所云,却知那话定有初衷,于是便越发恭顺地等候下言,“多年来,众卿饱受胡惟庸那奸相的欺压,致使下情不能上达,下者难明圣意,朝纲崩乱,君臣离心,如今回首,朕心痛哉,朕心恨哉!”
朱元璋说得捶胸顿足,环视那台下臣子,众态迥异。有人感激涕零,拂袖拭泪;有人躬身畏首,不敢抬头;还有人三两结耳附议,满脸余恨……千面百态,尽收朱元璋法眼。于是他眉头骤现狠色,细细历数:“众卿当有所闻——秦有赵高指鹿为马;晋有司马道子惑主弄权;唐有李林甫口蜜腹剑,杨国忠迫害忠良、卢杞欺压百姓;宋有蔡京徇私枉法,秦桧卖国求荣,贾似道欺君罔上……到我朝又出了个胡惟庸!纵观古今,但凡祸国贼子,多为奸相之流!试问,当有多少哀鸿因此血怨难鸣?当有多少忠良因其死不瞑目?又当有多少帝王为之遗恨千古?”
听到此处,只见高台之下一武官顺势擎拳一声怒吼:“奸相当除!贼子当磔!”顷刻间,一呼百应,应声如同号子一般响彻偌大个宫城,使得重楼广厦显得越发巍然肃穆。
这样的气势,正如朱元璋所愿。于是他威然聆听半晌,洞观众臣情态,渐觉到了火候,便朝众臣一挥手,刹那间,呼应骤然而止。
朱元璋更显推心置腹,其言辞亦是满怀真情:“好!好啊!因此说,只有剔除朝中作梗之徒,方能使我君臣同心同德,同仇敌忾呀!”
众朝臣异口同声地学舌道:“同心同德!同仇敌忾!”
“好!甚好!看来众卿所愿正与朕不谋而合。”殊不知,这帝王循循善诱步步为营,随后之言才是正题,“朕今日,就依列位臣工所愿,为免奸相之祸殃及后世,朕决定——自今日起罢黜中书省,废除丞相一职!从此权分六部,受朕直辖!”他一面引颈高宣,一面瞪着龙睛虎目捕捉众臣反应。尤其当那目光扫向眼前几位老臣时,其言辞便越发显得绵里藏针,锋芒渐露,“从今往后,倘有人胆敢触犯众怒,再提恢复相位,一律视为觊觎丞相之权,其罪同胡!”
直到此刻,台下众人才恍然大悟,朱元璋方才那累累陈词,不知搜刮了多少遍枯肠翻腾出历朝诸多奸相罪证,为的竟是这“废相集权”。
然而,众臣满心愕然之余,耳边却还回响着“其罪同胡”这一威吓之言。而此,识相的便立马换作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如似个鸣冤老妇一般扑通跪地,号颂:“吾皇圣明!吾皇圣明啊!”
这厢引了头,那边便相继效法。顷刻间,众官队伍顿如大浪翻涌,一浪接着一浪直把浪头朝后压去。可那声浪反倒是一波接着一波,感天动地扑面而来。
“吾皇圣明!吾皇圣明……”
至于是否诚心道“圣明”,只有各家心知肚明。却说各中真假,又怎会蒙过这帝王眼亮心明。
“众卿平身!朕不是说过嘛——从今往后,朕要诸位臣工直起腰杆来为国效力!”
“臣等谢吾皇隆恩!”众臣纳头再拜,纷纷起身拭泪,又作洗耳恭听。
这会子,但听朱元璋朝官队中高唤:“翰林院学士吴伯宗。”
“臣在。”一四十岁左右的朝臣应声出列。
“朕命你院从即日起搜集历代诸王、宗戚、贼臣、奸宦之罪,并将其诸多劣迹、恶果、及后世评判之说集录成册,朕就赐名《臣诫录》(2),示与众卿详阅。”朱元璋一面吩咐,一面眼含厚望地环望众臣,“望众卿以史为鉴,大正官容;以人为戒,重振官风!”
吴伯宗纳首应承:“臣领旨。”
随即,朱元璋又唤:“御史中丞安然。”
“臣在。”一老迈朝臣应声纳拜。
“就由你御史台协助针砭修订,不可懈怠。”
“老臣遵旨!”安然领命而退,皱纹里却舒展出一丝痛快之气。
朱元璋略作沉吟,又道:“此外,对于各省官员,从今后将采用南北更调用人之法,众卿可有异议?”
众官揖首齐应:“臣等附议!”
“好。”朱元璋含笑点头,“而今中书省虽已废止,朕决定于六部之外另增一衙,名为判录司,以掌在京官吏俸给文移勘合之权。凡官吏月俸、六部支请,皆须于判录司填写勘合文移而后支请。此司所任官员由六部依德才草拟举荐,六月底由朕亲试,裁定后上任。”
“臣等遵旨。”
至此,朱元璋绸缪之事俱已得偿所愿,便心满意足地朝一旁的庆童打了手势。那老太监会意,立马朝高台下喧声:“有本奏禀,无本退朝。”
“启禀皇上,臣刘崧有本请奏。”
朱元璋寻声望去时,那奏禀之人已至台下,那人乃是吏部尚书。
朱元璋沉吟一笑,言语中寒暄与调侃各半:“刘爱卿,朕可有些时日没听到你吏部奏报了。”
这话听得刘崧一惊,忙欠首解释:“臣惶恐,微臣无事万不敢轻易叨扰皇上。”
朱元璋眨眨双眼,朝他撇去一句:“何事?说吧。”
刘崧道:“臣日前收到江宁知县张允昭奏请……”
“一个知县所为何事?”
刘崧欲述其详:“他在奏折中说‘我大明已定国十载有三,蒙皇上福泽,天下已初尝安乐。’然距兴邦之志尚差一步之遥……”
朱元璋眉头一皱,道:“给朕拣些干货来。”
刘崧当即畏首,吞吞吐吐:“是……那张允昭在奏折中说,皇上如想振兴我大明社稷,就应当重视人才培养。自古历朝用人之法多为用时选才,却不知为国养才,故而可用之大才者屈指可数。他建议皇上应革除旧弊……”
朱元璋正听得津津有味,而那刘崧这“旧弊”二字刚一出口,却欲言又止,生怕因用词不当而惹恼这暴躁的君王。可朱元璋却被这突然中止的表述扫了兴致,急赤白脸地催促:“哎呀……你这老磨盘,就不能痛快些?”
此言一出,引得众官皆笑。更戳得刘崧满眼苦笑,于是当即勾身回道:“是。因此,那张允昭建议朝廷应广开童学馆,从孩童起就为朝廷培养发掘后继之才,专授儒学之训……”
“哦?……”那“儒学”二字正中朱元璋的心思,没想到那张允昭之谏竟与宗泐之言不谋而合。于是他兴冲冲地步下石阶,径直来到刘崧面前,“接着说。”
“他谏言朝廷应广开儒学馆,专授儒学之训……待众学子达理之时,朝廷便可因材而施教,因需而授业。如此一来,定会适用者倍出,忠君报国之士倍出。此人还建议皇上可先从京师做起,于应天府学另设儒学馆,广纳官家子弟入学,以做示范。”
朱元璋顿叩两掌,连声称赞:“好啊……甚好!此奏颇俱远见!”说话间,朱元璋从刘崧手中扯了奏折,转身踏上高台,只抛下那刘崧连连擦拭冷汗。
“那张允昭之谏,甚合朕意!这治国良才,理当从小培养!他朝材成则国强,国强则倍出栋梁。此乃百年大计,千秋之功啊!好!甚好……”朱元璋喜不自胜,随即朝台下传唤:“工部尚书薛祥。”
一中年臣僚脆声回应:“臣在。”
“这儒学馆土木之事就交由你部去办,其后进展随时报与朕听。”
“遵旨。”
“吏部拟旨,擢调江宁知县张允昭补陕西承宣布政使司左参议之缺,官从四品。”
“臣领旨。”刘崧万没想到:多日未进奏表,今日一奏竟换个龙颜大悦,此事虽非自身之功,但也顿感心花怒放。于是赶忙又补一句:“臣代张允昭拜谢隆恩!”
“众卿多干些实事,朕心更悦,圣恩更隆。”朱元璋敲着边鼓笑说。一想到未来之况,激越之情更是溢于言表,于是转头朝众臣又是一番鼓舞,“这儒学馆一旦落成,将受国子监直辖。到那时,列位爱卿之子都将由朕亲点博学大德之师专门教化!待其成年之时,再由国子学因材选拔,重点培养,岂不美哉?常言道‘江山代有才人出’——难说有朝一日这些娃娃们不会大鹏展翅,一越居身卿等父辈之上啊!”
这话听得众卿群情激奋,忙伏首叩拜,齐呼“吾皇圣明!谢主隆恩!”
早朝至此,终于在朱元璋的爽笑中落下帷幕。眼见那帝王自语着“甚好”二字爽性离去,众臣顿时面露轻松之气,眉眼里也渐渐洋溢出一种久违的喜色来。
庆童高宣:“今日朝毕!众官家到午门外列仗,辰时四刻经右掖门前往社稷坛候驾!”
那老太监话音刚落地,殿前又响三声净鞭。
……
却说此时,谨身殿东梢的暖阁正是茶香氤氲,喜气迎人。
马皇后正满目和悦地端坐于暖炕之上,抬手端过了宫婢敬上的一盏香茶。
那宫女缓缓转过身,又端着茶盘来到马皇后对面一位几近半百的臣子面前。
却说那臣子方脸阔额,色如醺霞,虎目刀眉,威而自若,颏下寸髯有如马首初鬃齐探头,两鬓华颖更似狼毫垂墨柳骨风。此人头戴八梁宝冠,身着绯袍,前襟上绣着麒麟补子,腰系玉带,带侧用玉钩衔着四色锦绶,下头坠着白玉云凤佩,脚穿白底皂靴,双手隔着一块象牙笏板叩于腹前——瞧装束,俨然一副公爵尊容。
他便是大明开国第一功臣、千古名将徐达,表字天德,时受爵号魏国公。
见宫婢前来奉茶,徐达将那象牙笏板送进了袖袋之中,随后便一面点头会意,一面拂袖从盘中端过茶盏。
那宫婢缓缓施了欠身礼,又缓缓出了阁门。
这时,只见马皇后勾着绡帕,一面捏了茶盏盖子在那茶水上轻轻撩过,一面亲切朝徐达让说:“天德,快尝尝这茶。”
“娘娘请。”徐达憨厚一笑,掀开盖子,细品一口,眉目间略显几分回味之色。
马皇后望其神色,笑问:“滋味如何?”
那徐达爽性赞道:“好茶,倒是世上难得的好茶。”
马皇后回之一笑,故显妒色地说:“不瞒你说,今儿本宫也是沾了你的光,才有幸呷上这么一口呢。”
这话进得徐达耳来,却反倒使其鼻子失了灵,半晌里竟没能嗅出那茶里话外各中味道来。
马皇后倒很适时宜地开了口:“皇上知你好茶,便差了数十宫婢专程前往那栖霞山,候了月余,才剔了这几两初毫。为了炒制这茶,皇上还特地从杭州灵隐寺召来那大唐茶圣的后人来呢。此茶刚入罐,他便着人送到本宫这儿给你掖着了。”
如此盛情,顿使徐达受宠若惊。于是忙倍显感恩地作出回应:“烦劳皇上与娘娘挂记,微臣惶恐。”
“天德何必见外?自打你赴镇北平,皇上常是没时没晌地念叨着你,总说亏待了他这这位贤弟呢。早年,为平定天下你随皇上出生入死,吃尽了苦头。如今这天朝初定,非但没让你享上几天清福,反倒要苦着你远赴千里之外,去镇守北疆……每每言及于此,皇上难免泣念伤怀呀……”
“臣本一介武夫,承蒙皇上不弃,理当为我大明尽忠职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