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约明显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老实回复道:“在弟看来,裴文约之所以归天子于洛,而自留关中,是为变制也……”
祖纳闻言,双眼略略一眯,心说这小兄弟果然日益成熟起来了,竟有这般见识,不容易啊……倘若他的秉性也能更成熟一些,那我就无忧了。
他故意不说话,等着祖纳详加解释——
“裴文约实欲操弄国柄……或者退一步说,彼欲光复社稷,成就不世之功。然而有我祖氏的牵制,若共辅天子,恐蹈昔日索、麴的覆辙,且旧臣亦将掣肘。是故归天子于洛,自留关中,令不二出,更变旧制,以强其军也……”
晋朝最初的政治体制,虽然不如后世成熟,却也非汉初时相权足可拮抗君权的状况,朝命八公,而政出尚书省,且有中书、门下略加制约,理论上只要不封拜丞相,就不可能真正的一言堂。虽说拜相确有前例,但基本上全都是宗室藩王,以裴该的身份,还并不够格。
倘若裴该挟天子于长安,自然有机会拜相,但其时他羽翼尚且不够丰满,恐怕会遭到朝野上下的一致反对,或者起码是侧目而视。而若不为丞相,他就必须将权力分予诸公,分予诸尚书,更重要的,要将权力与并肩作战的祖氏分润。如此一来,掣肘必多,对于尽快富国强兵,实无益处。
祖约曾任尚书,他深切地感受到了官僚体系的运作是多么烦冗、迟钝,各派系之间的利益交换和妥协,是多么使人头大且恶心。裴该为了保持在洛阳朝堂上的影响力,特使其岳丈荀崧入主尚书省,梁芬为首的关西士人更是遍布朝堂,使得祖约即便有祖逖和祖家军作为后盾,行事亦不能畅意,很多施政措施无法顺利通过。
那么倘若裴、祖共居一朝呢?裴该若有啥举措,他祖士少肯轻易从命吗?以己度人,必然矛盾频生,甚至于最终会导致双方决裂啊!
这就是祖约所说的“若共辅天子,恐蹈昔日索、麴的覆辙”。
“裴文约镇守长安,西事一以操之,虽云行台,不过幕府属吏而已。则其自筹兵马、变更制度,可以丝毫无阻——大司马三军之强,以弟想来,亦为此因。”
国家制度是因时而变的,不可能永远维持。自晋武帝司马炎建国定制以来,已然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即便没有天下大乱,很多规章制度也到了需要修改的地步。祖约既然做过尚书,统筹全局,对此再明晰不过了。然而朝中大老多数无进取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于他提出的各种建议,往往都当耳旁风,即便在尚书省内部,也以因循之辈为多,祖士少拉不齐足够的拥护者,实感烦闷。
他有时候就在想,三兄你为啥只关注军事啊?岂不知唯国富才可兵强?岂不知唯制度应时顺人,才可使国富饶?倘若你肯事事为我撑腰,使我在尚书省内可以一言九鼎,早就把这个国家给搞好了……到时候足食足用,你再训练兵马,必不逊色于关中的大司马三军也。
结果你瞧,裴该在关中先伐司马保,复败刘粲,继而复收平阳,打了好几场大仗;而咱家在黄河南北才打了一场而已,且未能全得河内郡……
当然啦,虽然也期望变革,但倘若裴该身在洛阳,主持革新、变制,祖约是肯定会跳出来反对、阻挠的,因为他跟裴该的治国理念不尽相同,裴该在关中搞得那一套,以祖士少之见,多数都是乱来。
祖约说完这番话,注目祖纳,看他是不是真明白了自己的想法。祖士言注意到了兄弟的目光,于是手捋胡须,嘴角微微一撇,说:“卿言也有道理。则大司马于关中变旧制、布新政,虽云暂行,其实试也,倘若有效,必欲总施于国。则今若应命归朝,则于河南等地亦用关中之政,诸臣肯服否?”别说诸臣了,我瞧士少你就头一个不肯答应——
“而若不行其政,行台既罢,关中也将复归旧制,则大司马数年辛苦,俱化烟云,其肯应从否?我料他必不肯于此时还朝也。
“且平阳虽复,刘曜尚且遁去无踪,石虎还在晋阳,国家必须两方用兵。则多半仍为我祖氏当东,而裴氏当西,大司马又岂肯将三军尽归朝廷,统一调动啊?卿言虽佳,奈何无用。
“卿又云使大司马交还河东、平阳两郡,则朝廷更将以王师独当并、冀,中隔太行,千里调动,难免捉襟见肘,疲于奔命,反使大司马于关中可安稳积聚——此计更不可行,且与卿之所欲,南辕北辙矣。”
祖约两个建议,全都被二哥给否了,但他并不气馁,继续劝说道:“阿兄,河东、平阳,素来富庶,若归从行台,裴文约之势更盛,若归朝廷,国家之力则强。且弟献二策,正如阿兄建言招抚河北石勒一般,明知其不肯从,朝廷不可不做此态度。若仍留行台,或将河东、平阳归属行台,不知裴文约又何以为辞啊?则其是忠是奸,有无擅权或割据之意,将大白于天下矣!”
祖纳心说原来如此,你是设个圈套,想让裴该去钻,从而败坏他的名声……特么的这事儿对咱家又有什么好处了?!
“卿既有此良谋,何不与士稚言之?”
祖约无奈地一摊双手:“三兄为裴文约所惑,岂肯听我之言?且三兄素来不管民事,即大政亦一以委之荀太尉、梁司徒等辈。二兄见为尚书,燮理国政,是以弟才敢来,与二兄共同谋划也。”
祖纳思前想后,最终决定:“卿言二策,未必可行,但未必不可言——对国家来说,倒也算是正论。只是……不当由为兄言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