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裴该千算万算,对于竺恢可能不来救援郿县,或者来救却逡巡于山地不敢入平,乃至于领着兵马直奔自己而来,以卵击石,种种可能性都筹划了预案,但他偏偏就没有想到,竺士伟竟然奔了美阳而去!
美阳县隶属于扶风国,县城在郿城东北方六十里外,在武功正北方二十里外,三城全都位于渭河谷地,在渭水以北。
正如韦鸿所说,渭河谷地“东起华阴,西到陈仓”,南北向最宽阔处(在长安附近)不到百五十里,东西则长达六百余里,主要地形为黄土台塬,其中渭北地区尤其平坦,加上开发得早,道路辐辏,交通非常方便。因此竺恢手持竺爽的求救信,可以轻松进入美阳城,并且就此直接威胁到了裴该的后路。
裴该若是转身往攻美阳,则郿县之厄得释,而竺恢七千兵马固守城池,想来不是那么轻易可以打得下来的,倘若竺恢趁机出城夹击,形势便断然不利了;若是分兵抵御,则是本欲逐一击破二竺,却反倒被二竺加以分割、牵制,战事很可能迁延日久;倘若不理竺恢,猛攻郿县,竺恢不但可以随时威胁、骚扰裴该的运道,甚至——
最要命的就是,长安距离美阳也不过百余里而已,且地势平坦,轻骑可以绕过诸城邑,一日一夜进抵长安城下。固然裴该根本不相信竺恢能够攻得下长安城,但自己初执国柄,倘若任由外军轻松杀到都邑近郊,导致人心浮动,则威望必然一落千丈啊!城里那个梁老头儿,会不会就此再起异心呢?
裴该这个懊悔啊。他原本为了快速进军,好打竺爽一个冷不防,即自槐里而向武功,武功直抵郿县,空过了美阳城没打——终究不是当道要隘,若是郿县克陷,美阳又岂能独存?若早知道会被竺恢利用,自己顿兵郿城之下,打算围点打援的时候,就该遣一军先去把美阳给拿下来啊!
然而若美阳守将不肯遽降,则一旦攻城,必有死伤。裴该当初考虑的是,既要一统雍州军政,又要尽可能地不杀伤民众,因为这属于内线作战,不管郿县还是美阳的老百姓,不都是晋朝的子民吗?
如今想来,真不必要为了这么一点点妇人之仁,而贻误了战机——当然前提是他能够料到竺恢会去美阳。
急忙召集诸将吏商议,裴嶷建议,让长安派出一哨兵马去阻遏竺恢有可能的东进,并且尽量将其牵制在美阳县内,我军则尽快先把郿县给拿下来。陆和不解地问道:“竺恢既将主力前来,欲行围魏救赵之计,我等何不分兵去攻他的新平,迫其回师呢?”
韦鸿摇头道:“不可。由此而至漆县,近两百里,且过岐山后道路难行,非可急袭者也。则万一竺恢不肯回救,趁机直向长安,又如何处?”
甄随拍胸脯道:“都督可在此处继续围城,我率本营前往美阳,必要取那竺恢首级来献!”
谁想到谢风又跳出来跟他唱对台戏了:“倘若平原决胜,甄督绝无败理,但攻城之事……岂有两千人而可轻易攻克六七千军驻守城池的道理啊?”
甄随豹眼一瞪,正待反唇相讥,就听高乐说道:“为今之计,为求稳妥,还当撤了郿县之围,退至武功,以监视美阳的动向……”
甄随当即就把矛头从谢风转向了高乐:“汝还是一般的怯懦!今我军几乎倍于贼军,即便分兵也无败理,何必要退?!”
高乐不敢顶嘴,正自郁闷,忽然身旁的李义站起身来,朝着裴该深深一揖:“末将愚见,恳请都督垂听。”
裴该说你不必要如此多礼,有话就直说吧。李义环视众将吏,缓缓说道:“都督此番出师,本欲先定始平、扶风,再挥师北上,与郭将军等夹击新平、安定,务求在秋收前底定全雍,故此军行甚急。此前顿兵于郿县城下,不急往攻者,本为诱使竺恢下平,便于将四郡国中最强的新平兵先摧破也。倘若分兵为二,同时攻打郿县、美阳,即便能胜,也必迁延日久,此非都督本意——況乎暂退武功呢?”
高乐黑着脸不说话。谢风则道:“李将军此言有理,然以卿看来,我军当如何应对?”
李义先不正面回答,却问道:“诸位以为,我军或二分而攻两城,或并力而攻新平、扶风二郡国联兵,可有败理么?”
众将闻言,一起挺胸,那意思:咱们怎么可能会战败呢?即便面对两倍以上的胡寇,那都是胜多败少,何况对面多是些郡国外军,总兵力还要比我为少啊。
李义说那就对了——“不管竺恢如何谋算,他都无力回天。都督所虑者,不过二事:其一,虑彼冒险而向长安,有伤都督威名;其二,担心因此而使战事迁延,不能于秋收前底定雍州。因其一,则不可不发兵以向美阳;因其二,只有先击破最强的新平兵,才能缩短战事。”
裴嶷点点头,说:“确实应当先攻美阳——我料竺恢仓促而来,入城后亟须休整,若我军急往,尚可牵绊之,使其不能东向;若我军或先攻郿县,或迁延徘徊,则竺恢必然东进……”我刚才考虑得不周全,还是你所言有理。
竺恢未必会去打长安,但很可能想尝试把战火延烧到长安周边地区去,别的不说,他若一路杀过去,一路抢过去,我方就可能受到军争之外的莫大损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