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逖问裴该,你到底有没有派使者前往河北去过哪?说这话的时候,他假意端酒欲饮,却一直歪头盯着裴该的双眼,想看对方是什么反应。
裴该闻言,倒不禁略略吃了一惊。可能因为刚喝了点儿酒,又正在畅谈战略,毫不设防,因此心中所想,自然而然地就在表情上流露出来了,祖逖见着,不禁心里“咯噔”一下。
你这神情,却不象说:“怎么突然来这么一句?影儿都没有的事啊!”而象在说:“如此隐秘之事,你是怎么打听到的?”难道果有此事不成么?!
想当日截获那份“伪书”,祖逖确实心生疑窦,九成不信,却尚有一成将信将疑。但一则即便此事是真,为免动摇军心,同时也不想扰乱了自己的心志,他也必须得一口咬定为假;二来孔浚的解说很靠谱啊,祖士稚便暂时将怀疑深深地按捺下去了。
可是今天听裴该讲述自己的战略,有欲先南下攻成的意思,祖逖心底那点点疑惑,就不由自主地又泛了上来。你什么意思?是真的想让刘聪父子和石勒“缓之而后争心生”呢,还是为了刻意地避让石勒?!
祖逖自然不相信裴该会与石勒相勾结,甚至早早就约定两分天下,但当日魏该所言不为无理啊,裴文约向来对那羯奴评价甚高,是不是在羯营中那段经历,给他心底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创伤,从而对石勒起了畏惧之意呢?好在祖逖不知道何谓“斯德哥尔模综合症”,否则怕会想得更歪……
裴该一向敬重祖逖,在他面前向来还算比较坦诚,因此在犹豫了一下之后——实话说他若不犹豫,或许就扯谎了,既已犹豫,只怕对方生疑——还是拱手答道:“实不相瞒,我欲窥探羯奴动静,自在徐州时,即与其长史程遐密有书信往来。羯奴麾下,多不足惧,唯张宾深沉多智,乃欲引导程遐以拮抗之,进而谗言害之也——不知士稚何以得知此事啊?”
裴该还有一重担心,我自以为此事做得隐秘,结果连在司、兖之地的祖逖都听着风声了,那还有可能瞒得过张宾吗?究竟是从哪儿透出来的风,我可一定问个清楚明白。
祖逖盯着裴该的眼睛,良久方才一笑:“并非此事。”随即从怀中抽出一张纸来,递给裴该。裴该接过来一看,不禁勃然大怒,手拍桌案道:“此反间之计也!”
祖逖说我知道是反间计——“若非胡寇所为,恐是索巨秀的奸谋,天幸索某已亡——适才不过诒君耳,非试也。”我是耍你玩来着,真不是故意要试探你——当然这是假话。
裴该心说你就是在试探我,好在我心里没鬼……当即正色道:“士稚,裴某之心,可表日月。我二人若相猜疑,必使胡、羯得利,而误国家——既如此,我定秦州后,不南取梁,当即挥师东向,直攻羯奴!”
祖逖看裴该似乎有点儿光火了,赶紧站起身来,深深一揖:“是我之过也,文约恕罪。”裴该赶紧伸手扶住他的臂膀:“心在腔内,终不可剖。然君子坦荡,不当启人疑窦,而今竟使祖君疑我,则过在我也。”本来只是客气话,谁想祖逖听了之后,当即双膝一屈,就给裴该跪下了:“文约若如此说,是不肯原谅我了,我当自刭以谢罪!”说着话,伸手就要去腰里拔剑。
裴该确实有些生气,但见祖逖都表态要以自杀来谢罪了,那还能继续以言辞相逼迫吗?赶紧一把按住了对方的手,随即态度诚恳地说道:“士稚,我意并非如此。所谓‘三人成虎’,又云‘曾母投杼’,以母子之亲尚且如此,何况你我?从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今我等既处高位,则嫉恨者非止羯、胡也,恐怕朝堂之上,攻讦、离间,亦必随影而来。所谓莫逆,不在不疑,而在坦诚,心曲互剖,则流言自息矣。”
仔细想想,你怀疑我也很正常,但若再碰到类似事情,你就该直白地问出来,而我也当坦诚相告,唯有如此,才能保证嫌隙不生,龃龉不起——反过来也是一样。
祖逖不禁有些惭愧地俯首道:“君言是也,受教了。”他急于收束这个并不愉快的话题,赶紧说:“尚有一事,本不当问,既然文约责我,我还是直陈心中所虑为好。”
裴该心说不会吧,你心里还装着什么事儿?勉强笑笑:“君可直言无妨。”
于是祖逖就坦诚地问了:“今既逐麴去索,请教文约,未知何日可归天子于旧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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