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该怀疑蘷安等胡将故意驱使汉人当先,去消磨城守军的体力和锐气,但张宾却笑着解释说:“胡骑贵于冲锋裂阵耳,至于攀壁攻城,本非彼等所长。扬长避短,也是兵法之要啊。”
裴该明白了,军中胡人多是骑兵,这不可能骑着马直冲城壁啊——又不是光荣游戏——若让他们舍骑就步,纯属浪费资源。况且胡人往往擅长骑射,而骑弓射程较近,也无法用来压制城头火力。倒并非石勒或者蘷安不把汉兵的命当命,随便浪掷,但……自己心里怎么就那么不舒服呢?
不时有攻城士兵中箭倒下,原本尚算齐整的队列也就此涣散起来。但从城墙上放箭,虽然射程可以及于很远,靠着箭矢下坠之势,破坏力也足够,但几乎等同于盲射,准头非常之差,故此根本无法阻遏攻城方的冲锋之势。裴该压低声音说:“惜乎城上箭少,倘若万箭齐发,汝……我军必遭重创。”
张宾笑道:“若彼一面城壁便有近万弓手,又何必凭坚而守,早便出城与我野战了。是知城内兵寡,才敢这般攻城。”
阳光炽烈,裴该被迫要手搭凉篷,遮住额头,才能大致分辨出城墙边的状况来。只见已有不少兵卒抵近城壕,就用事先准备好的木板架桥渡壕,汹涌冲向城壁。他心说我站在这儿,哪有什么风险?距离那么远,即便城上有这年月还并未普及的什么床弩啊,或者后世神臂弓,也压根儿射不到我这里来吧。
左右瞧瞧,山阜上下,里三层外三层的全都是石勒的亲信护兵,几百米内有些树木,也都尽数伐倒了,根本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也就是说,暗派刺客抵近了搞斩首行动,成功几率同样为零。
耳听张宾继续解说:“阳夏城壕原本甚宽,引?水注入,环城为防,但年深日久,早便淤塞,甚至于多处断流——虽说自王赞入驻以来,便驱使军民修缮,但偌大的阳夏,岂有一两月间便能修成金城汤池的道理?各处破绽甚多。裴郎且看,彼若能在城壕内侧增建羊马垣,使弓手暗伏其中,待我军渡壕时引弓攒射,则必能极大杀伤我军也。”
裴该眯起眼睛来细细一瞧:“我也听说过羊马垣……壕内高耸处,难道不是么?”
张宾笑道:“此前世所建,各处残损,几不可用——或许王赞以为所谓羊马垣,真是为了圈养羊马而设的,未当作城防设施,故此并未加以修复。不过城内兵数实在太少,若分在城外,缓急时恐怕很难退守城壁……”
“张君之意,王正长未必不知,只是无能为也?只为兵少,是故‘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张宾捋须而笑:“裴郎此喻,大是有趣……也甚是有理。即王正长为巧妇,家中只有一抔米,却等来了数十豪食之客,又哪里招待得过来?”
攻城兵卒在抛下十数具尸体后,便顺利渡过城壕,来到城墙边,当即抛掷绳索,或者并力抬起肩负的木梯,打算要蚁附登城。裴该皱眉道:“蚁附伤损必大,何不造器械以攻城?”就算造不出来什么云梯、冲车,你砍根大木头撞城门总不为难吧?
张宾轻轻摇头:“须时太久。我等不可久持于阳夏城下,一则恐苟晞来救,再则恐王弥北上……但也并不急于一两日间,今日初阵,为的是尝敌,探查其指挥是否灵动,士卒是否用命,以及城防上是否有漏洞,漏洞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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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正五时分发起的攻击,仅仅在南城方面,蘷安就先后组织起了三次猛攻,每次大概投入三到五千人,却全都铩羽而还。
攻城方面冲锋、渡壕,往往都不困难,但一等正式攀登城墙,却往往被城上抛下滚木擂石来,打得是臂断腿折——那玩意儿可比弓箭威力大,也容易取准。结果一瞧带着的绳索大多被割断,架起的梯子大多被砸碎,攻城方也就只得发一声喊,狼狈而逃了。然后整理败兵,重组阵列,又得花费很长时间,几乎是攻一趟城的两到三倍……
其它两个方向,裴该虽然未曾目见,想来也应该差不太多。战后他听到有人向石勒禀报,计点前后战死兵卒百五十人,重伤者倍之。
裴该越瞧,便越觉得有些索然无聊。这因为他只是一个旁观者而已,既不处于攻城一方,也不站在防守一侧,丝毫也没有紧张感,即便城上城下都有士卒残废乃至丧命,终究隔得太远,瞧不清楚,自然便对心灵产生不了任何的冲击力。更重要的是,他明知道此战的结果,这连悬念都没有了,就只能木呆呆地瞧着一群人冲上去,然后再退下来,还比各种球类比赛的攻防都要缓慢一百倍——游戏倘若做成这样,肯定没人肯玩儿。
但裴该终究是见过宁平城内外那番惨况的,他知道这不是游戏,那一个个倒下的,都是活生生的人,不管汉人还是胡人,同样有皮肉骨血,也会感觉疼痛,也会陷于濒死的绝望之中……倘若统帅都和他此刻似的远离战场,比方说宁平城之战中的王衍,只在中军接受战报,或许那些倒下的,战死的,就只是些冰冷的数字而已吧。
对于裴该来说,那种地狱般的惨况是他人生的开端,而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却是生命的终点,即便有所悔悟,也已经来不及了。当然,也有很多至死不悟之人,比方说王衍……
战后,张宾问他:“裴郎,今日观战,有何感想?”裴该不禁长叹一声:“故云‘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以而用之’……”张宾笑问道:“我军可还雄壮么?”裴该心说雄壮个屁啊,这封建时代的军队,尤其是乱世中靠着强拉和用食物引诱招拢起来的部队,也不过就一群武装暴民罢了,冠以“军”字,简直是对这个字最大的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