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贺咏带着踟蹰之意远远地站在窗边。
他像此坊的西域胡人那样,拿头巾遮住了大半个面庞,只露出目光灼灼的双眼。
不仅为了从都亭驿过来的路上,能避人耳目。
他更怕,自己如今的面貌,如果不经任何缓冲地突然亮相,会吓到姚欢。
院门响。
贺咏遥望见进来一男一女,霎时抑制不住激动,往门边迈了几步。
与邵清身边的姚欢目光相接时,贺咏愣了愣,才开口道:“你是,欢儿?”
邵清敏感地辨出,贺咏的口气里,不仅仅是近乡情怯的无所适从,更带了隐隐的疑惑。
想来他二人分别五载,姚娘子从刚刚及笄到如今的双十年华,无论面貌与气概,都变化颇大。
姚欢则没有马上应答,她也盯着面前的男子,几息后,她不得不放弃了最后一点幻想。
姚家姑娘的魂魄,看来真的一丝一毫也没留下。
什么见到前男友后、从灵府深处冒出记忆之类的梗,完全不存在啊!
贺咏对她来讲,就是个彻底的陌生人。
这咋整?
对了,有个万能开场白。
“你,这些年还好吧?”姚欢躲闪开目光,有些不太自然地问。
她硬着头皮也做不出失声饮泣的反应。
邵清见二人说上了话,冲贺咏点个头,要转身出去。
不料姚欢仿佛下意识地,抬手做了个想拉住他袍袖的动作,又讪讪地把手放了下来。
房内多一个“外人”,就会少一种久别重逢、互诉衷肠的气氛,也就少几分穿帮的可能。
邵清,你连命都救过我好几回,今日救场也得靠你。
贺咏注意到了姚欢这微妙的举止。
然而他心中的欣然,竟多过黯然。
邵清口风再紧,那日去柳氏宅子里救姚欢,深夜才回到都亭驿,面对贺咏的探问,也只能将曾纬的渊源说几两头绪。
贺咏愠怒过后,又莫名生发出庆幸。未与那权贵公子情陷太深,便能跳出坑来,是好事。
自己与欢儿无法再续前缘,邵清堪为良配。
这份真挚而豁达的念头,从庆州一路行来,就盘旋在贺咏的脑中。
贺咏越是对恶人怀有彻骨的仇恨,就越希望,被恶行改变了人生的爱侣,仍能将另一条路,走成柳暗花明的坦途。
“邵兄不必回避,”贺咏道,“今日原本也有些商议之事,要请邵兄一同参详。”
姚欢分明感到贺咏目光中的别样意味,但此时,顾不得这些了。
邵清淡淡道:“好,吾等坐下叙话吧。”
三人在窗下柳木桌案边坐了,贺咏缓慢地解开头巾,一边摘一边道:“你莫怕,这些都是毒虫蛰的,党项人用他们的土药救回我一命,但留下这副鬼面。”
姚欢上辈子在医院住过大半年,同一层的另半边病区都是烧伤病人,她对人类肌肤上的恐怖外伤,心理承受力没有那么脆弱。
她甚至向前倾了倾身子,不带任何躲避之意地,望着桌案对面那张令人同情的面孔。
“命在,最要紧。”姚欢道。
她想,这也是一句不会出错的话吧?
贺咏怆然:“是的,有命在,我就能在元日献俘仪式上,向天子喊冤,请求朝廷斩邓洵谦,将蔡京、邓洵武等人入罪!”
什么?
这都啥和啥?
姚欢惊诧。
她不由看向身边的邵清。
邵清此前,没有与她说这一节。
贺咏继续道:“官家知道我还活着,世人知道我还活着,你的守节牌匾,就可以摘下,你应该嫁人,好好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