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馥之百转千回地唠叨了一通,蔡荧文耐心听罢,答得简练:若有邵先生那样的男子照顾她,你我还担心个甚。
……
蔡荧文所雇的车,行到东华门外唱榜处时,暂停了一会儿。
“朝廷要重开‘市易务’?”
车中,姚欢观望一阵,蹙眉问姨父。
蔡荧文同样神色凝重:“去岁就已听说,国子监太学的同僚们还在猜,今岁春闱之试,会不会提到,不想贡举倒是未提,如今竟直接开了。”
“市易务”,来自王安石变法时代的重头——“市易法”。
熙宁年间,受神宗十二分赏识、几乎成为“独相”的王安石,以“富国强兵”为目的,所推行的一系列新法中,对城市商业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市易法”。
根据此法所定,朝廷在京城及各州城设官营机构,聘请本地市场中精通商情、具有信誉和威望的牙人,核定货物价格,由朝廷出面收购货物,再统一卖给商家。
同时,这些冠以“市易司”或“市易务”的公家地盘,还负责以每年两分利(百分之二十)的利率,向城市商人放贷。
与当年在农村普遍推行的“青苗法”一样,“市易法”的出台,同样体现了王安石这位大相公确实忧国忧民、盼着大宋掘起于世界民族之林的人臣底色。
然而,王拗相公最大的问题,是不肯相信,利欲熏心乃手下大部分执行者的人性。
市易机构,本来是动用国有资金收购、囤积阶段性的滞销商品,待市场需要时再拿出来卖,有助于打击城市中的大商人,平抑物价。然而做着做着,就蜕变成了,实际操作的官吏,与牙商勾结,垄断货物、价格、交易,城市商户怨声载道无以为继。
“强市榷取,坐地起价,硬行放贷,渔夺我等中小商贾的微末之利,而此举竟是由朝廷出面来做,如这般早已被认为不胜其怨的做法,怎地又死灰复燃?”
姚欢对蔡荧文道,眼中满是忿忿不平。
蔡荧文叹气:“政事堂三驾马车,曾布,蔡卞,章惇。其中两位是支持尽复熙宁之法的,如今蔡卞之兄蔡京,查办宣仁案又十分得力,颇负圣宠,可以为章蔡二相做前驱。想来,曾布一人反对,也无济于事。”
姚欢不再说话。
她暗自回忆,的确,后世记载,市易法于哲宗绍述新政时,重获实施,直到南宋才被废。
而曾布,很早就是一颗反对市易法的“棋子”。
当年神宗与王安石暗戳戳闹翻,神宗授意王安石的门人曾布跳出来纠察王安石举荐的市易司官员吕嘉问,曾布因此被新党视作叛徒。神宗目的既然达成,便将曾布逐出京城、置于外州,用来安抚新党集团。
多少老狐狸,都不得不从大王的小白兔做起,加膝坠渊,不过旦夕之事。
蔡荧文看了一会儿围在榜前议论纷纷的民众,吩咐车夫继续赶路。
再拐几个街口,就到遇仙楼了。
曾布在那里等他们。
……
遇仙楼三楼的雅间前。
随着引路伙计殷勤的一声禀报,门开了。
姚欢乍见眼前这张面孔,不由一惊,瞬时低下头去。
她当然很快反应过来,此人是曾布的另一个儿子,曾纡,后世史书上正正经经有名有姓的人物,虽因曾布后来被蔡京斗倒而仕途受影响,文学造诣却是有“小曾巩”之称的。
然而毕竟嫡亲的兄弟,曾纡的五官和面架子,与曾纬至少有六七分相似,这难免令姚欢感到别扭。
蔡荧文前日在太学接待突然到访的曾纡,从他略有深意的只言片语里,不但确定了曾布与曾纬父子间已非一时龃龉那般简单,更掂量出,曾布设宴,乃另有公事相告,故而才答允今日携姚欢前来。
觉察到甥女人之常情的局促表现,蔡荧文忙开口与曾纡简略应酬几句。
曾布既然,已将三儿子引为新的臂膀,自是告知他一些事的来龙去脉,包括弟弟曾纬与姚氏有情。
曾纡方才一开门,见姚氏跟着姨父来见外男,身边也没个小婢女跟着,心道,果如父亲所言,虽然蔡荧文乃堂堂学正,沈姨母乃沈括族人,姚氏的父亲生前亦是府衙多年书吏,但这一家,实在不大循规蹈矩、囿于那些风俗窠臼。
曾纡对此,甚至持有浅淡的赞许之意。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倘使当年他曾纡也能有勇气冲破些藩篱,或许他与那梅边折花的玉人,真能修成正果。
曾纡抑制住遐思,彬彬有礼将姨甥俩引进雅间,掩了门。
雅间里布置得特别,临窗一隅竟还挂下来一幅珠帘,后头另有桌几和铺了锦褥的椅子。
父亲今日未准下人在旁伺候,曾纡只得既当儿子又当家仆。
他抬袖拨帘,对着姚欢虚虚作了个“请”的手势。
姚欢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这是,男女隔桌而坐。
她想到春末时,自己跟着曾纬去曾府内宅赴家宴,还和曾布夫妇与他们的外甥、京师榷货务王斿同桌而坐。
许多时候,由亲转疏,倒是好事。
姚欢向着主座上的曾布,以及身边的曾纡,行完礼,入帘。
待落了座,姚欢忽然觉得好笑。
寻常宴席的隔帘而坐,也便罢了,偏偏外头是曾布,国朝枢相。
自己就当体会一下大宋太后在文德殿垂帘临朝的感觉了……
那一头,曾布对着蔡荧文,却是开门见山地肃然道:“蔡学正,犬子曾纬,腊月初九,将弹劾你的奏状送到官家跟前。官家与老夫商议后,留中不发。”
曾布说完这两句,就停了下来,看着蔡荧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