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城南,太学。
太学学正蔡荧文也听到了雷声。
夜那么深了,他却无法入睡。
热爱诗词的蔡姨父,一直最喜欢秋天。
前朝和本朝的各位大文士,为秋天贡献了多少或旷达高远、或华美旖旎的诗词歌赋呵!足够蔡姨父一一抄录,去献给自己的前妻了。
其中,蔡姨父很喜欢白居易《秋雨夜眠》中的那句:卧迟灯灭后,睡美雨声中。
写诗向来通俗易懂的乐天先生,说得对着哩,秋夜有雨,正合美美入睡。
倘使枕畔还有佳人依偎,肤软鬓香,那真是美上更美。
说到佳人,最近,前妻沈馥之,对自己的态度,明显有改观了,出现融冰迹象。于是,这个秋天,对于蔡荧文来讲,又比往年更美一些。
然而,蔡荧文的好心情,前几日被自己曾经的伯乐、户部尚书蔡京的一次召唤,打破了。
蔡尚书授意蔡荧文,在太学里找几个笔力过人的学生,写几篇好文章,传扬于京都,为新党主张的“回河大计”摇旗呐喊,也让官家看到代表着帝国未来储臣力量的白衣士子们,是多么支持章惇等人的锐意革新。
蔡荧文表面上殷勤有礼地送走了自己这位同乡兼伯乐的大官,回来独坐沉思之际,一筹莫展。
并非仅仅因为担心沈馥之又要认定他媚附新党,更因为,蔡京所说的这件事,蔡荧文自己的内心深处,也不愿做。
蔡荧文少年时住在漳州,青年时去到钱塘,无论何处,他都对历年所见的夏汛印象深刻。
及至受蔡京提携,来到东京,他才知道,与黄河的决堤洪水相比,南方的水患简直是大巫见小巫。
仁宗年间,黄河决堤,转向北流、过冀州、从河北入海。当时许多朝臣认为,这是上苍的力量,当顺应之,嘉佑年间试图引黄河回到故道的努力失败后,“北流派”更是占据上风。然而到了神宗朝,随着变法派走红,“回河派”又硬气起来,这以后的十几年,朝廷多此动用人力,强行逼迫已经改道的黄河回到故道,东流入海,却一次次失败。
蔡荧文知道,官家亲政后,回河之争又进入白热化。章惇、蔡京等人坚持要引黄河回到故道,苏辙等人则决绝地反对,苏辙和他兄长苏轼一样被贬,与他继承欧阳修的观点、上书请奏不得改道有很大关系。
蔡荧文亦不认可回河。他是太学学正,平日里的确热爱吟风颂月,但他不是书呆子。他更不一味地追随新党那种打了鸡血的不可一世、对天地万物都充满挑战的迷之自信。事实已经证明,带上党派之争的“人定胜天”,最终不仅劳民伤财,而且极有可能带来毁灭性的灾难。
授意学子们纷纷上书?这不是他蔡学正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是他不想去完成的任务。
偏偏这几日大雨如注,蔡学正更被回河之事弄得烦躁起来,怎地还能“美睡秋雨中”呐!
今夜,蔡荧文辗转难眠之际,忽地听到,远处仿佛传来阵阵响雷。
这,这又不是惊蛰时分,怎地天雷打得这般震耳欲聋!
蔡荧文下了榻,刚刚披了件外袍想去窗边看看究竟,屋门却被砰砰地敲响了。
他打开门,姚欢家原来的官家、如今在太学当差的杨翁,满头雨水冲了进来。
“学正,不好了!发,发水了!”
“啊?什么?”
“发水了!汴河、蔡河,都决口了!俺今晚巡院,因想着这般豪雨,莫哪里漏了、淹了书籍,所以上阁楼四处查看,结果就在三楼眺望时,看到,看到西边城外,已经墙倒屋塌了!”
蔡荧文后背登时一阵鸡皮疙瘩,他恍然大悟,远方的哪里是雷声,应是楼屋倾倒和咆哮洪水织在一起的巨响!
“杨翁,走,去将学子们都叫起来,莫睡了,只怕汴京要有大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