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这就去。”
关门声随后传到方晟的耳朵里,他使尽仅有的力气握住许情深的手掌,“情深,家里有我之前买好的东西,最后的时间,你让我好好地走吧。”
注射一次跟十次对他来说,已经没有区别了。
许情深将他的手背贴向自己的前额,她双目紧闭,眼眶中酸涩不已,涨的难受。
方晟手指轻动弹下,“情深,我想过两天去墓园一趟,你带我去吧?”
“你去那做什么?”
“去看看我妈。”
许情深点着头答应下来,“好。”
方晟这个样子,许情深自然不可能回去看诊,而她的一举一动又都在蒋远周眼里。
办公室。
万毓宁吃过饭,不想单独回去,蒋远周偏偏有事要处理,她只能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内。
老白跟蒋远周继续说着事,“关于电视台那边的提议,您怎么看?”
“做一档直播手术过程的节目,算是好事,能将星港的专业性和现代化理念都传递出去,选一些难度较高、手术成功率也高的案例来做,电视台跟我们洽谈了这么久,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同意吧。”
老白轻点下头,“现在关键的是,这么好的机会给谁?”
“你的建议呢?”
“为确保手术的成功率,自然要主任级别以上。”
蒋远周把玩着手里的签字趣÷阁,目光专注地盯着一处,“那边约在什么时候?”
“这个星期,周四。”
蒋远周手中的趣÷阁啪地拍在桌面上,“许情深吧。”
老白微吃惊,却并未完全展露出来,“你是说许小姐?但她资历尚浅,恐怕会引起不小的争议。”
“争什么?”蒋远周身子往后倚靠,长腿搭在膝盖上,“她业务能力完全是够的,又年轻,还漂亮,试想想,这么一张美艳绝伦的脸,当镜头逼近过去时,五官完美无缺,观众对手术感兴趣,对医生也感兴趣,我就不信他们不喜欢看美女。”
蒋远周摆出一张任性脸,但老白得劝啊,不能跟着他任性下去。
“我怕周主任他们,会有情绪。”
“难道星港平日里给他们的待遇还不够好?”蒋远周不以为意,“现在要上电视,需要打造的是门面,如果他们能回到二十年前,减掉二十斤肉,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老白接不住话了,一旁的万毓宁尽管气愤,却仍旧强压抑着没有发出来,毕竟这是工作上的事,她无权过问,免得引起蒋远周的反感。
男人盯着电脑屏幕看,老白见状,收起手里的资料,“既然这样,我立马去回复电视台那边。”
“等等,”蒋远周单手撑起下巴,食指在唇瓣处轻抚,“你先去问问许情深的意思,问她需不需要这个机会。”
“蒋先生说笑了,这个机会多少人打破头皮都争不来,许小姐怎么可能会拒绝。”
蒋远周望向老白的视线有些冷,神色也比方才严肃不少,“你别忘了,周四那天许情深请假。”
老白反应过来,许情深今天下午打了请假的申请,周四那天也是请了全天的假。“对不起,我一时疏忽了,是有这么回事,许小姐周四请假,说要上坟。”
“上坟什么时候不好上?她恐怕只有在方晟面前才会丢失原则。”
老白站在边上,蒋远周手指在桌面轻敲几下,“我很好奇,许情深究竟会怎么选,是为自己的以后考虑呢?还是会为了成全方晟,丢弃这么好的机会。”
万毓宁将他的话都听在耳中,她也想看看,方晟对许情深的影响力究竟有多大。
如果她真能为了方晟,将这个机会拱手让给别人,那么方晟今天的提议,就是完全可行的。
这种事,自然不用老白亲自出面。
许情深被叫进会议室的时候,里头只有一个管宣传的负责人。
蒋远周的办公室内,老白将画面切换到会议室,蒋远周轻倚在办公桌前,两条修长的腿一前一后站着,右腿微曲,呈现出一种最舒服的姿态。
许情深进去后,跟对方先打了招呼,然后坐定下来。
万毓宁抬起视线,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心却开始莫名的紧绷起来。
对方先跟许情深说了这么件事,然后强调一个多么好的机会落在她眼前,“现在院方决定,手术交由你来做,恭喜许医生。”
许情深听到这刻,才明白过来,“我?”
“是。”
“怎么可能,我怕是资质不够。”
“我也看过您的手术记录,非常不错,许医生不必自谦。”
许情深知道这个机会有多重要,而对于她来说,最擅长的就是把握住。“好,谢谢院方这样信任我。”
蒋远周听着这句话,嘴角轻抿,眼神仍旧直勾勾盯着屏幕。
“那您好好准备下吧,这个星期四,你需要全天都在医院。”
“这个周四?”许情深放在桌面上的手掌紧握下。
“是啊,周四,电视台的直播时间。”
许情深人明显往后靠了下,上半身陷在椅背中,对方将资料给她,“趁着还有时间,您抓紧多看看。”
“这个周四我请假了,恐怕不行。”许情深手掌落在资料上,却并没有轻易推开。
蒋远周看得出来,许情深心里是不舍的,她面色尽管平静如水,整个人却都处于挣扎中。
“你有什么不得已的事吗?许医生,这可不是一次简单的直播,这对您以后也很有帮助。别的事可以提前或者推迟嘛,你权衡下轻重,考虑考虑?”
许情深的视线落到那叠资料上,是啊,方晟说想那天去,其实也就是随口说了个日子,许情深大可以说改天,说她在周四这天有要事。
可是……
当着方晟的面,她说不出口。
许情深是医生,尽管有些事不想接受,但还是得面对现实,方晟时日无多,她宁可自己留有遗憾,工作上的事,她以后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弥补。然而,人若不在了呢?
在时间面前,什么都是可以让步的。
“对不起,我确实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那人朝许情深看了看,他是有些不能理解的,“恕我冒昧问一句,有多重要?”
这句话,也问到了蒋远周的心里面去,是啊,有多重要?陪方晟上坟而已,什么时候都能去,你许情深凭什么非要依着方晟的时间来?
凭什么!
许情深手掌从那叠资料上挪开,然后又落回去,轻轻抚摸几下,再将双手完全收回去,“我坚定学医,是为一个人,如今他病入膏肓,我却束手无策,周四那天,我要跟他去看我们的两个妈妈。”
对方听了,眉眼间顿时温和下去,口气充满惋惜,“那你跟他说说,改天也不行吗?”
这回,许情深是坚决地摇了摇头,“我不想说,他仅剩的时间里,不应该有任何苦恼。还是谢谢院方的信任,最后说声,对不起。”
许情深站起身来,挺直的脊背在屏幕中一点点走远,直至消失在蒋远周的眼中。
老白切断电源,蒋远周垂下头,握成的拳轻打在额头上,心里夹杂着各种各样的情愫,心酸、难受、愤怒、莫名的暴躁,一股股汇聚起来,形成了一只布满荆棘的手掌。它开始用力撕扯着蒋远周的心脏,乃至全身,他的痛全都在里面,别人看不出来,蒋远周却开始惶恐,为什么他心里已经血肉模糊,一滴滴淌出血来?
“蒋先生,我去找周主任,问问他的意思。”
蒋远周眼帘轻阖,不想搭话,食指翘动两下,老白领会到他的意思,转身出去了。
万毓宁坐在沙发内,心情大好,她起身来到蒋远周身边,“怎么了这是?许情深没空,还有别的医生呢,周主任被称为星港一刀,他上去,总比许情深稳妥吧?”
蒋远周倾起身,走过万毓宁身侧,“是,星港不是只有许情深一个医生,谁行谁上。”
万毓宁嘴角轻挽了下,见蒋远周回到办公桌前,便不再接他的话。
周四这日,许情深早早去了医院,方明坤给方晟换好了衣服。许情深推了辆轮椅来到病床边,方明坤跟护工一起将方晟抱上去。
他今天穿着件黑色的薄款羽绒服,里面是粗线的白毛衣,一双修长的腿包裹在深灰色牛仔裤内,许情深蹲下身,替他将白色的休闲皮鞋穿上。
方晟盯着她的头顶,“你来这么早。”
“到墓园也不早了,回来的时候我再陪你逛逛。”许情深说完,站起身来,方明坤推着轮椅往外走。
来到墓园,那边才开,方明坤推着轮椅在前面走,许情深取来围巾,走过去给方晟围上。
他们需要在门口登记,这儿估计是唯一不用排队的窗口,许情深走过去,里面看守墓园的人将本子和趣÷阁递给她。
许情深一趣÷阁一画写着,那人看了几眼,忽然说道,“对了,上次有个男人大半夜冲到墓园来找人,找的是你吧?”
她不以为意,“谁会来这地方找我?”
“真的,我当时就说了,里面不可能有人,他非不信,后来还是进去了,找了许久,一个人还在323的墓碑前站了很久。”
许情深握着趣÷阁的手一紧,“他有说他是谁吗?”
“我记得特别清楚,开了辆很好的车,还有司机跟着,对了,有登记,我给你翻翻。”他接过本子,开始翻找,具体的哪天早就忘了,但大概是几月份的事,他记得很清楚,“你看,就是这个。”
许情深目光随之望过去,蒋远周三个字苍劲有力,跃然于纸上的还有他那晚的焦急,所以三个字体龙飞凤舞,霸占了两条横格。
她再一看日期,想不出那晚有什么特殊,可仔细想了想,就知道是哪一晚了。
许情深当时在海边,手机关了机,后面的事情她全都知道,蒋远周带着老白闯过黑暗找到她,但他从没说过,他居然还来墓园找了她一圈。
“那小伙子胆倒是挺大,当时满面焦急,我看着他进去的背影,还挺感动的呢。”
许情深盯着那个签名怔怔出神,不远处,方明坤扭过头来,“情深?”
她赶紧答应声,放下本子和趣÷阁快步过去。
墓园内有台阶,方明坤和许情深不能推行的时候,只能将轮椅抬起来。来到两座墓碑前,许情深将香烛和鲜花等从袋子里拿出来,还准备了些新鲜的水果。
方明坤祭拜完,将时间留给他们,许情深走到方妈妈的墓前,方晟视线盯着墓碑中的照片,妈妈和许妈妈一样,本该在最美好的年华里陪伴着幼子幼女成长,却不想双双长埋于地底下。
“干妈,你一定要保佑方晟,我相信,他的病终有一天能治愈。”许情深点上香烛,拿起袋子里头的毛巾给方妈妈擦拭着墓碑。
方晟看向她的背影,所有人都将希望寄托在奇迹上面,只有他,完全看开了。
与其一次次被推进急救室,还不如干脆离去。最沉痛的悲恸过后,生活依然可以继续,而对于方晟来说,他最害怕的是从急救室出来,看见方明坤和许情深那张充满希冀、焦急的脸。他们担惊受怕几个小时,那时候认为最最好的事情,莫过于医生将他从死亡边缘处拉回来吧?
许情深蹲在墓碑前,方晟的视线望过去,“妈,你一定要多看看我这张脸,你走的时候我还那样小,可我马上就要过来陪你,你千万不要不认识我。”
许情深手里的动作顿住,却是不敢回头,她哽着嗓音,“方晟,你胡说八道什么?”
方晟朝旁边看了眼,“可惜,我妈边上已经有人了,不过这样也好,我可以葬在山脚下,这样你们以后祭拜的时候,就可以先祭拜我了。”
许情深单手遮住眼帘,两个肩膀轻耸,破碎的哭声从嗓子里溢出来。“我不许你这样说。”
“情深,别傻,有些事情我们到了这一步,都好好地接受不行吗?”方晟抬起头,感受到充足的阳光,它们高高地毫无遮拦地落到他身上,“情深,你放心,从此以后你一定会过得越来越好,因为多了一个可以保佑你的人。”
许情深摇头,“我不要你们的保佑,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人都是贪婪的,”方晟轻轻扯出抹笑,“如果可以好好活着,我比谁都想陪在你身边,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那么少,那么短,不过我也该知足。情深,毕竟我这一辈子,你都在啊。”
许情深回过身来,将头埋在他的腿上,“方晟,别说了。”
男人手掌在她头顶轻抚了下,他感受着四面阴冷的风刮在脸上,如一把把被磨利的尖刀,一个个竖起来的墓碑森寒逼人,方晟闭了闭眼睛,他知道在底下的滋味不好受。
回去的时候,许情深想带方晟去逛逛,但他已经没力气了。
送回病房后,方晟面色发白,许情深在他身旁照顾着,一直到晚上他才恢复过来,许情深这才放心地回去。
两天后,万毓宁再次来到星港医院。
方明坤看到她还是会有防备,方晟却似乎挺高兴的,他跟万毓宁说着话,两人之间不再剑拔弩张,倒真像是都过去了。
蒋远周的司机照例在外面等着,方晟借故让方明坤出去趟,病房内一共有两道门,等到最外头的关门声传来后,万毓宁这才收回笑意。
“你让我买的药,我买到了。”她从包里掏出药盒,给方晟看了眼,“是这个吗?”
方晟晦暗的双眸迸射出光,“是。”
“纸和趣÷阁,我也给你准备好了。”
方晟笑了笑,“你想的真周到。”
“这都是跟你学的。”万毓宁面无表情盯看向他。
“好,现在就差一个步骤了,不过这步对你来说不难,你想办法让蒋远周到病房来。”
万毓宁这几天全都想好了,即便方晟有遗书,警方找不到证据,也不能将蒋远周怎么样。“这点你放心,我现在就让他过来。”
万毓宁说完,掏出了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