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宁一路跟到唐不悔的住处,一进门就皱了眉:“你破产了?缺钱?怎么住这种地方。” 她伸手刮了下墙皮,簌簌往下掉灰。 在裴宁眼里,有些人属于天生贵命,不管落到多深的泥潭里,都会斗志昂扬地爬出来,爬不出来也会有人奋力托举。 唐不悔就是这样的人。 她没办法把她和落魄之类的字眼联系在在一起。 在她的潜意识里,唐不悔无论在哪儿,她都会是最妖艳最铿锵的那支玫瑰。 说起这个,唐不悔忍不住笑:“没,不至于,这是我外婆的一处房产,回来的时候心血来潮看了看,无忧说她喜欢这里,所以临时住一住。而且……也没有很差吧,你这副嫌弃的表情。” 房子旧了点,但几十年前也是很不错的房子了,面积也不小。 望江路的红景花园,坐落在明城最老的城区,城市原本的中心,后来因为城市规划方向的改变,慢慢把这里挤到了最边缘。 这里离唐不悔上班的地方足足有四十分钟的车程,谁又能想到,一个在中晟集团顶楼上班的人会住在这种地方。 裴宁点点头,不理解,也不尊重,嫌弃地捏了捏鼻子:“我感觉我都能闻见霉味儿。这住久了对身体不好吧!而且不光你,无忧还那么小,怎么能由着她性子。” 唐不悔“啧”一声:“被资本主义腐蚀得这么彻底啊?这么大一个小区,大家不都活得好好的。” 外婆也一直独居在这里。 其实唐不悔记事起就没有外婆了,尽管母亲说外婆还抱过她。 这处房子母亲也没有带她来过,她是从母亲的遗物中发现的,让人意外的是母亲一直有为它续费和保养,唐不悔找到这里的时候,房子由楼上一对儿老夫妻帮忙照看,尽管已经很久联系不上母亲,但他们还是帮忙付了各种账单,偶尔会进来检修和维护。 唐不悔核对后一一结清了,并去公证处办了继承手续,正式过到了她名下。 她想,大概是母亲怀念外婆才留下的吧。 裴宁听她说这话,忍不住笑了。 其实裴宁小时候住的地方更破,全家六口人挤在一栋小三居里,爸妈住主卧,爷爷奶奶住次卧,她和弟弟睡一间很小的房间里的高低铺,那房间一半做卧房,一半还要堆杂物,书桌很小,摆在一堆杂物中间,尽管已经很窘迫了,弟弟每每还要霸占她桌子。 那时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件属于自己的卧室,有一张只属于自己的桌子,有漂亮的装饰,没有杂物堆在脚下。 裴宁耸肩:“我只是觉得你和这里不搭。” 唐不悔在玄关处换了鞋,把钥匙和手包都扔在桌子上,走去阳台推开窗:“日照不好,有点潮湿,注意通风就好了。” 其实以前上学那会儿,裴宁觉得唐不悔是那种壁橱里的娃娃,精致、高贵、高不可攀,她甚至无法将她和太生活化的东西联系在一起,比如现在,觉得不真实。 大概自己从小穷惯了,很难不把贫穷和窘迫联系在一起。 所以本质上,还是觉得她不该变得窘迫吧。 “宝贝,这都不像你了。”裴宁由衷说。 唐不悔回过头,露出些玩味的笑意:“那我该是什么样?” “高高在上,大杀四方,睥睨天下,唯我独尊。”她上学时候语文就差劲,搜肠刮肚也才能找到这么几个词语。 唐不悔沉默,表情一言难尽:“醒醒,封建王朝早完了,新时代没有皇帝。” 裴宁跌坐在沙发上,哈哈大笑。 这突如其来的冷幽默让她想起来,唐不悔其实还是有很多温和柔情的一面的。 比如那时候她带她去她姥姥家,她姥姥住在巷子里,附近的老街坊都是几十年的邻居,她一辈子都在这条街生活,所以怎么都不愿意离开,但其实她生活已经很难自理了,年纪大了,耳背越来越严重,眼神也不好了,戴着镜片极厚的老花镜,总是认不清人。 妈妈要接她走,她坚决不答应,所以寒暑假的时候,裴宁总回去陪她住。 唐不悔去的那天是冬日晴好的一天,她老早就听说姥姥耳背,于是见了面,趴在老太太耳朵上气沉丹田吼一声:“姥姥好!” 给老太太吓一跳,抓着她的手:“好好,个子大就是有劲哈,说话都有劲。” 裴宁在旁边笑得不可自抑,说:“也没那么耳背。” 唐不悔个子偏高,身上瘦却有肉,看起来匀称健康,美得很有生机。 好像老老少少都不大待见她这种温柔不足凌厉有余的女孩子,可她想要讨人喜欢的时候,又没有人会不喜欢她。 她陪老太太唠嗑,扯着嗓子嗑着瓜子,也不觉得费劲,盘腿蜷在门口的躺椅上,眯着眼晒太阳,看起来随和,无忧无虑的,丝毫没有平日里那份冷戾不好惹的样子,像某种懒散的猫科动物。 后来过了十几年,老太太脑子越来越不清醒了,偶尔见她还会问一句:“那孩子呢?最近怎么不来家里玩。” 从小就耻于被人知道家境有多么窘迫的她,唯一带回家的朋友,也就唐不悔一个。 - “你了解她多少?”季显荣的目光鹰隼一般锐利逼视自己的孙子,啪啪拍着桌子,怒意漫延。 季闻识沉默片刻,抬眸道:“不多,但足够了。” “扯淡!”季显荣额角青筋暴起,“你知道什么?” 有人敲门,高律师轻脚走进来,看了季闻识一眼,最后垂下眼眸,识趣地保持安静。 “东西都在这里了。”他把一沓厚厚的文件放下来。 季显荣显然早就看过,这会儿看都没看,抓起来摔到季闻识面前:“你知道你还往上贴?” 窗外暴雨倾盆,豆大的雨滴朝着窗户砸过来,冷风呼啸着打着旋在寒夜里咆哮,季闻识的笑显得凉薄和孤寂。 过往很多的年岁里,他都痛恨这样的暴雨天,潮湿黏腻的空气,凄风苦雨的夜晚,像是她走的那天。 说到底,他只是恨自己,恨自己抓不住她。 “爷爷,她是我孩子的母亲,我不能不管。”这个家里,很少有人能直面季显荣的怒意,但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要么他死,不然他不可能再放走她一次。 “你混账!”体面了一辈子的季显荣险些将毕生的污言秽语都砸在这个自己最疼爱的孙子身上。 季闻识神色渐渐恢复往常的不动声色,眉眼深沉,静默着把那沓资料翻开瞥了一眼。 大部分他都看过,关于唐不悔的资料,她那短暂却又跌宕的半生实在是很精彩的。 可每一笔简短的文字下都是毛骨悚然的故事。 他不知道在她身上究竟发生过多少不为人知的事,但他知道,她袒露的,不及十分之一。 “她母亲绝非自然死亡,他的生父至今没有半点消息透出来过,那些传闻中的故事带着太多臆测的幻想成分,但和她母亲沾边的所有人,最后都没有好下场,你还不明白吗?” 要么她母亲惹到了过往身边所有人都无法对抗的人,要么她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她比她母亲,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孤身一人去历城的时候,还怀着孕,把历城搅和得天翻地覆的时候,谁都猜不透她到底在干嘛,这么多年她多少剑走偏锋的手段没使过,依旧能全身而退,她不简单。” 正因为不简单,她突兀地从历城回来的动机才更可疑。 “你以为你那些设计又有多高明,从一年半以前她开始断断续续露面,你的人就正好查到她,再到你回国,收购万秀,看起来是你在诱她回来,但你怎么没想过,是自己跳进了人家的圈套?” 他说这些,季闻识又何尝没有想过,但……那又如何呢? “她如果愿意算计我,七年前就不会离开,离开也不会跟我彻底断了联系。” 季闻识自嘲一笑:“而且,爷爷,你要我当个连自己女儿都不管的畜生吗?” 他手指微微摩挲着纸张的一角,神情镇定自若地撒着谎。 这弥天大谎撒出去,连他自己都快要信了。 季显荣拧着眉,根本没想过季闻识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半晌才说一声:“那你也不该在周家的生日宴上胡闹。” “小孩叫我爸爸,我总不能不应。不然在她眼里,我这个爸爸成什么了。”他平静说着,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这种人疯起来,才是真的不撞南墙不回头。 季显荣气不打一出来,抓起手边的紫砂壶往他身上砸。 季闻识也没躲,茶叶淋了一身,他只是笑了下。 大概是报应吧。 那他也认了。 季显荣气沉丹田:“滚出去!” 季闻识点头,沉默退了出去。 无忧扒着栏杆,模样担忧地看着门口,秀姐看见三少爷出来,尴尬地笑了笑:“小小姐担心您。” 无忧轻声叫了句:“爸爸……” 季闻识恍惚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女儿,心底一片柔软的地方被轻轻挠过一般。 他笑了笑,故作轻松地走过去,弯腰把小姑娘抱起来:“爸爸没事。” 无忧搂住他的脖子,依旧担心地看着他。 “你太爷爷年纪大了,嗓门大,没事。” 正从书房出来的季显荣险些拿拐杖敲他头。 “太爷爷,”无忧趴在爸爸肩头,对着季显荣笑了笑,“我知道,做错事的小孩就要挨揍。” 季显荣瞥她一眼:“你妈妈揍过你?” 无忧摇摇头:“我很乖的。” 季显荣哼一声:“你爸可一点都不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