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持哪里会使唤她一个小小女郎做这样的事情,只叫她搬个矮凳坐在床边,看着他给史玉展喂药。 左当归乖巧地坐在床边,看着他一勺一勺往史玉展嘴里送药,极小声地问:“史哥哥,不要紧吧?” 沈持看着史玉展嘴唇都白了的模样,低头语调生硬地说道:“这小子多皮实呀,他会没事的。” 左当归点点头,把衣角绕在小小的手指上,缠了放开,放了又缠绕。 沈持有一搭没一搭问她话:“你很害怕打仗是不是?我也怕。” 左当归摇摇头:“我娘说,我是段氏的孩子,他们不会杀我的,可是我讨厌她这么说,讨厌大理段氏。” 沈持说道:“大理段氏没什么不好的,祖上是很厉害很开明的人,先贤辈出,只是眼下不幸出了几l个不肖子孙而已,小当归,你的祖宗在天之灵,也会厌恶他们的,可是他们会保佑你做个厉害的人呀,不要讨厌‘段氏’了好不好?” “我听史哥哥说你是状元郎,”左当归圆溜溜的眼睛微微活泛了些:“你说的话果然好听,我喜欢你沈哥哥。” 沈持:“……你可以叫我‘沈叔叔或者‘沈大人’。” “我可以跟史哥哥一样叫你‘姐夫’吗?”左当归想和史玉展一样,她觉得这样显得亲近。 沈持:“……”小丫头刚开口说话,他得顺着她:“你还是叫我‘沈哥哥’吧。” 左当归迷糊地“哦。”了声。 沈持喂完史玉展喝药,挪到屋里的书桌上去看书,今夜他要照看这小子,看来没觉睡了。 左当归端正地坐在床边,谁来叫也不走。 到了夜里,外面又发动进攻,这才听说王膺醒了,一醒就直接拉了百石的弓,表示自己老当益壮。定要拿下左司土司。唉,老匹夫确实难杀。 沈持走出去到宣抚司府的高处望了望,战况激烈,他在心中道:照这样打下去,不出五三日左氏土司就要战败。 他惆怅地回到屋中,听着不远处的兵戈声,沈持呆坐到三更末,左当归伏在史玉展的床边睡着了。他把她抱起来,放到屋子里的另一张小床上。他则躺在史玉展身边,间隔一炷香的功夫摸一摸那小子的额头,还好,没发烧,到天大亮的时候,外面的兵戈声暂时熄了,沈持起身洗了把脸,又去坐到书案前。 天光大亮后,史玉展在浑身的剧痛中清醒过来,他试着掀开眼皮,看到屋顶左氏土司独有的雕梁画栋,他呼啦一下想坐起来,又因为太疼而喊了声,又倒下去,眼珠滴溜一转:他这是活着还是死了呀。 他又抬眼一望,看见沈持坐在屋里的书案边,一手托腮,半眯着眼,没有睡,在发呆,于是轻唤了声“姐夫”。沈持听见呼喊,缓缓看向他,眼睛陡然睁大:“你醒啦?”史玉展瞧了瞧浑身上下:“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沈持叹了口气:“我当初跟你说的话,你忘的一干二净,非要去做这种鲁莽之事。” 回到自己的庭院,左靖看着青郁郁的木棉,这个时节飘动的各种花香,甜得有些腻人,与外面的兵戈声一起噬啮着他的心。 左氏,就要这样断送在他手上了吗? 左靖细细回想着,执掌左氏三十多年,他可谓是殚精竭虑,日夜思虑筹划,不敢有一日懈怠,心思全用在了左氏全族身上,无论是与段氏联姻还是教化族人,抑或是决断族中粮财的分配,无不秉持公心,自问俯仰无愧……可为何到头来留给他的却是一条绝路呢? 他想不通,他的心在每日报来的伤亡人数中不断下沉,绝望…… 到了午饭时分,夫人杨氏给他端了饭菜,低声温言相劝:“吃些饭吧。”她把筷子塞到他说上。 左靖一动不动,都懒得看一眼平日里他喜欢的酒肉菜肴——他没心思享受美食的滋味。 “我听说沈大人提议将土司之位传给当归,”杨氏说道:“若如此能叫王膺退兵,有何不可?” “夫人你有所不知,”左靖说道:“大理王刻薄恩寡,想是未必会拿当归当孙女看。” “纵然他不认当归,”夫人说道:“可是有这层关系在,王膺总不敢再打的吧,好歹当归也是王上的孙女,身份比他矜贵……” “再说了,王上私下里再怎么不在乎当归,可当归要是当了左氏土司,他就是跟亲孙女打仗,天下人会怎么议论,他难道真的一点儿都不在乎……” 听了夫人的劝,左靖又一想,这是个办法,只有把土司之位给左当归,王膺才能休战,他们或许才能等到转机,连日焦心,他身上的衣裳没顾得上换洗,灰不溜秋,像一片枯干的落叶:“不过这个主意,我得同族中的老人们商量。就算我同意了,其他人也未必会同意。” 夫人说道:“只怕你用一些手段吧。”再商议个天,左氏土司就完了。 不复存在了。 左靖沉重地叹了口气:“当归也是我左氏血脉,土司之位传给她有何不可?”说完,他便带着夫人杨氏一道去见沈持:“沈大人的提议,可行,稍后,我这就召集族中人等商议,今日便可传位于她。” 为保住左氏土司,儿子孙子外孙女谁来当没那么重要。 外面的进攻声越来越猛,左氏土司的抵抗越来越弱。史玉展带来的人也一个一个负伤归来,说顶不住了。沈持只好让他们撤到燕正行部,找军中的大夫给他们疗伤。 又心焦的等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左靖来说,他们部落已经一致同意传位给左当归,并于明日举行新老土司交接仪式。 族中的裁缝立即为左当归裁制衣裳——把左靖的土司服改小后给她穿,次日一早,左当归穿着土司的衣裳,登上宣抚司府最高处,向外界宣告,此后她来执掌左司土司,是新一代的左氏土司王。 消息传到王膺营中,他皱眉。这都什么事儿啊?他万万没想到,在这个关头,左军竟然把土司之位传给了左当归,这让他怎么打? 他得向大理王段思仓请示,毕竟左当归是 他的孙女。 战事暂且停息的日子,史玉展渐渐好转起来,他开始不老实玩花样,喝药的时候偷工减料,还哄着左当归给他拿了好多糖果来吃……气得沈持想拿鞭子抽他:“你还不接受教训是不是?你姐姐十三岁那年就开始执掌帅印了,你如今十一了,别说两年,我看你二十年也未必能赶上她,不改这性子,下次她不会让你带兵打仗了。” “你回京城去吧。”他气急了,说的全是狠话:“别在这里给你姐捅娄子。” 史玉展先是一愣,接着仰头“咕咕咚咚”把那碗药喝掉,碗一搁说道:“姐夫,我以后都听你的。” 沈持:“你不用凡事照我说的去做,只要稳重些,不要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了。” “嗯。”史玉展拉着他的袖子:“姐夫说的对。” 沈持见他服软,又后悔方才的话说重了:“你好好养伤吧。” 两日后,史玉展已经能下床了,他看见向左当归行跪拜之礼,他笑道:“苦当归,要不要我也给你磕一个?”左当归噗嗤一声笑了:“玉展哥哥,你别逗我了。我外公说我接管了这个位子,王膺就不敢打我们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史玉展说道:“那还用说,你看,王膺这两日不是已经不再攻打咱们了吗?” 左当归:“他后面还会攻打咱们吗?” “那就得看大理王的了,”史玉展问她:“你见过大理王吗?” 左当归:“在鸭池城的时候见过。”那时候她的大伯父段清川还没有杀死她父亲段清来,逢年过节,段氏一族还会在一处吃饭。 他二人说话的时候,沈持来了,说道:“我去见见王膺。”试试能不能说服他归顺朝廷。史玉展:“你去了他还不杀了你,不让你回来了?” 沈持说道:“不会的,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王膺和大理段氏的人不一样,他是个真正的将军。” “姐夫,”史玉展抿唇说道:“不管怎样,你要当心些。” 沈持:“嗯。”他走了两步又折回来:“玉展,我是说,要是我今晚没回来,明日……”他顿了一下:“想办法回鹤州。” 史玉展目光一凛:“姐夫……” 沈持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听话。” 说罢,他转身出门。 沈持驱车来到王膺的营门外,一眼看出他治军有方,就知道这场硬仗没打就对了,根本没打赢的可能。 就算史玉皎率兵来增援,这也是一场恶战,幸好没打,万幸没打。 王膺听说沈持来了,让人在营门前的空地上支起一口大鼎,下面架起柴禾,里面烧着沸水。 沈持一下马就被白色的水汽喷了个面部熏蒸。 不等他开口,王膺怒喝:“来人,把他给我投进去煮了。” 支一口破锅吓唬不到他,沈持面不改色地理了理衣袖,笑道:“我可是来给将军指条活路的,若将军不听,将我煮了,只怕将军将来也要落得个这样的下场,毕竟我夫人也要替我报仇的,是吧?” 王膺摆摆手,命兵士放他进来。两排兵士们依次闪开刀,让沈持走上前去。他阔步走到王膺面前,拱手执礼:“上次在鹤州府交手,在下有幸得以一睹王将军威武雄壮的风采,然今日再见,心中不胜唏嘘,将军……好似有些心急暴躁啊。” 王膺哼了一声,他在沈持和史玉展的手里吃了不少的苦头。真恨不得把他煮了,一解心头之恨,但那样又流于小家子气,只好冷着脸,叫他知趣点儿有话快说,有屁快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