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十四,阅卷的第二天黄昏,皇帝萧敏突然带着左丞相萧汝平来了。他四十多岁,中年发福挺着个肚子,五官生得好,是相师口中的五岳朝拱之相,非常富贵。 萧汝平是个干瘦的老头子,须发花白,但面色红润,目中似有精光,让人不敢与之对视。 他二人的到访吓得礼部的读卷官大气不敢喘一声。 他们已经挑出了殿试中较为优秀的十份卷子,就放在中间的桌子上。 皇帝萧敏也不说话,他随手拿起一份试卷翻了翻,又兴致缺缺地放下了。 左相萧汝平说道:“陛下,这是前十的试卷。” 皇帝的眉头皱起来:“年年都是这样,毫无新意,你们拟定好名次给朕看一下就罢了。” “陛下还是看看吧。”萧汝平开口劝道:“春闱的三鼎甲……” 皇帝:“你给朕读一读,左不过是挑用词新一些吧了,这些士子尽学得八股文妙法,朕看得乏味。” 萧汝平只得拿过来十份卷子一一读给他听。 读第一份的时候皇帝还认真听着,到了第二份他皱起眉头,叫萧汝平只读一半便罢,如此这般到了第六份,当读到“……西南黔州府朱砂之矿藏……”一句的时候,他微微一顿:“左相。” 萧汝平以为他不耐烦了连忙放下朱卷,但听皇帝说道:“拿来给朕看看。” 朱卷递到他手中。 皇帝翻着看起来,一直翻到最末一页才抬起头说道:“这篇有点意思。” 众读卷官连忙把那篇策问文章夸了一番,极尽溢美之词。 看来这份要被点为三鼎甲了,只是不知是谁做的文章。 萧汝平趁机说道:“陛下既已看重这篇,不如再挑两篇,将三鼎甲给选出来。” 皇帝点点头,他打起精神来看了会儿,又从众挑出两篇:“这三份各有所长,分不出高下,等明日揭开墨卷糊名送到上书房来。” 读卷官道是。 次日,三份揭开了糊名的墨卷被送到了皇帝的御案上。 皇帝未看卷,先问丁吉:“新科贡士们,你都见过了?” “回陛下,”丁吉一双三角眼微眨了下:“老奴都见过了。” 皇帝萧敏:“说说?”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丁吉跪在地上郑重施礼:“这次新科贡士都是极好的士子,老奴看到了薛相的孙子,还有宜兴徐家的子弟。各省高门世家代有人才出,是我朝之幸……” “京兆府没有人考出头?”萧敏讶异。怎么没听他提京兆府。 京兆府每年考中的举子最多,难道一个贤才都没有。 丁吉:“陛下,京兆府解元林瑄因为母守孝未能参加今科春闱。” 萧敏:“哦。” 薛相的孙子薛溆,宜兴徐家的徐照真,他记住这两个名字了。 看来这二位是要占三鼎甲的两位了。一看御案上 这个容易。 贺俊之:“臣遵旨。” …… 晌午时分。 秦州会馆。 沈持这两日忧心殿试结果,睡得不怎么好,吃的也不怎么好。 赵蟾桂反向安慰他:“点状元有什么好,我听说考中状元的都是一把年纪的老人家,老爷年岁小长的好,点个探花郎最好了……” “老爷听听那些及第诗,‘读尽诗书五六担,老来方得一青衫。佳人问我多少岁,五十年前二十三。1’,啧啧……” “老爷勿要忧心,再不济的还有同进士兜底呢。” 沈持听得气笑了:“正经学问你不做,偏学这般歪诗。状元和探花,进士及第与进士出身,好处差很多呢。” 虽说当朝凡是进士都可做官,但在授官前,还得再经吏部朝考,择优录入翰林院做庶吉士,也就是民间所说的点翰林。没能点中翰林的,多半是同进士出身的,会被地方去任职。只有进士及第的三鼎甲,不必再经过朝考,立即享受官职,状元直接授翰林院编撰,榜眼和探花授翰林院编修。 状元的好处,怎么说都不为过。 他又想起话本的事:“拿出来我瞧瞧。” 赵蟾桂:“沈老爷饶了我吧,我就靠那书打发时间呢。” 沈持:“明儿问问林瑄他们,你去学个管账,你爹培养你可不是让你给我当小厮的,要当大管家。” 马上要租个宅子了,得有人张罗操持家里的一应事宜。 赵蟾桂:“沈老爷……好吧。” 这时候,忽然有人递进来一份名帖,说道:“沈会元在吗?我家大人有请。” 沈持一看那名帖——竟是大理寺卿贺俊之的! ap 这个大概是推辞不得的,可是,他与姓贺的不熟啊,怪了。 这是整的哪一出。 得罪不起贺俊之,他连忙穿戴齐整出门,来人叫翁泉,说道:“贺大人想请沈会元到大理寺吃个便饭,不知沈会元赏不赏脸。” 沈持听完有种不好的预感,哪有在大理寺中请人吃饭的,吃牢饭吗?也不像,他心中万分忐忑,面上风轻云淡:“既是贺大人相邀,岂敢不去。” 不知贺俊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为何找上他,沈持硬着头皮跟着瓮泉去了大理寺。 到了后被引到后院的厅中,只见早已摆好的餐桌上放着一盘切得如纸张般厚薄的雪花牛肉,旁边没有涮锅,看起来像是要生吃。 沈持心道:见过吃生鱼脍的,没见过吃生牛脍的,他蘸什么吃啊。 可看了半天,没有见蘸料上来。 沈持:难不成就这么生吃。 正想着呢,贺俊之从外面进来,他打量着沈持一拱手道:“本官冒昧了,沈会元快请坐。” “多谢大人。”沈持大方地说道。 贺俊之也随之落座,鹰眼一瞥:“去提两个人来审。”属下:“大人,刑具?” “都带过来 。” 属下去了,??????虎????敧▼▼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接着搬进来各种各样的刑具,带着一层又一层陈年留下的血腥味儿。 两个犯人的看到刑具面上失去血色,瘫软在地上。 贺俊之:“他们,犯了什么事儿啊?” 属下说了一堆。 贺俊之淡淡道:“先审吧。” “……” 沈持心中咯噔一声,他就知道来大理寺根本不是吃饭,他给自己做了好多心里准备,但是没想到贺俊之连口喘气的时间都不给他。 上来就给他这么大的“惊喜”,直接审问犯人。 一股冷气直直灌进他的后脊梁骨,沈持只觉得遍体冰冷。 贺俊之的属下上来就给那两个犯人的牙齿拔掉,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混着每一次呼吸搅进肺部,让浑身的都难受得想要吐点什么出来。 沈持不经意地微微垂首,嗅一口腰间悬挂的香囊,玉面微绷:“让大人见笑了,山林粗人,竟一时闻不得人气了。” 贺俊之哈哈大笑:“沈大人会说话,别人都说本官身上血腥味重,大人说‘人气’,好听,又实在。” 沈持在心中冷笑:呸,酷吏。 面上还得报之以冷静而疏离的笑意。 犯人的哀嚎声让人毛骨悚然,这时候有人来上菜了,一共六道菜。 饭菜的香气冲淡了些许入鼻的血沫子味儿,沈持得以稍稍喘息口气。 “沈会元请。”贺俊之提起筷子却未落到任何一道菜上:“今日沈会元能赏脸光顾,本官甚是欣慰啊。” 沈持抬眼与他对视一瞬,又微垂了视线,显出恭敬的姿态不卑不亢地说道:“能得贺大人相邀,是沈某之大幸。” 贺俊之莞尔一笑,吐出阴恻恻的气息:“沈会元来,吃饭。” 他夹起一筷子薄如蝉翼的牛肉要往嘴里送:“沈会元尝尝这道菜,从活牛身上切下来的,这是活肉,好吃。” 不等沈持开口,他又一字一字轻飘飘地说道:“还缺了一味蘸料。” 他的心腹在听了这句话之后,上前鞠躬道:“大人稍等,蘸料马上送上来。” 周遭的人又是一悚,面色大变,如死灰,又惊恐又绝望,却又要克制住不能失了仪态。 “啊……”两声更比之前更凄厉的叫声之后,有人端了个托盘上来,血沫子味儿又淹没了鼻腔。 细腻的白瓷盘上放着两颗血淋淋的刚挖出来的眼球,沈持看过去的一眼,死灰的眼球正对上他的眼。 他感觉是三九天用冰水从头浇下来,血气在一瞬间凝结住了。他头晕目眩之下,他想撞墙自残,又想把整个胃都吐出来,又无法呼吸,大脑窒息而空白,像溺水了不能动又喊叫不出来。 贺俊之的筷子落在白瓷盘中,将生牛脍裹上人眼血后缓缓送进口中嚼着,享受般咽下去之后才道:“本官试过了,这牛肉,这蘸料,极好,沈会元,请?” 沈持又不失礼节地抬眼看了看贺俊之,笑了笑:“不瞒贺大人,”他提起筷子夹了一几根蕨菜放到面前的盘子里:“在下早年师从道家习武,道爷不吃牛肉,在下从小也不吃牛肉,扫了大人的兴致,还请大人恕罪。” 青牛是道家祖师爷老子的坐骑,是以道家不吃牛肉。 乖乖,幸亏搬出邱道长来救了个急,此时非常思念他。 贺俊之放在筷子上的手微扣了下,也笑:“哦?原来沈会元文武双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