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云观。 洒扫庭院对沈持他们来说已是轻车熟路,进门后分工明确,有人去井里面汲水,有人去扫落叶,有人去拿抹布……很快秩序井然地看起活儿来。 邱长风看见台阶上放着的酒坛子:“是孟度让你们抬过来的?” “是的道长,”沈持说道:“孟先生说道长爱美酒。” 邱长风看了眼,没动,转身回三清殿去了。 沈持:“……”仔细看道长,确实有点惆怅的样子呢。不会因为很焦虑收不到弟子,担忧紫云观没有人继承吧。 不妨贴贴招生通知,说不定很多人愿意来拜师呢。 沈持在心中调侃了下,随后他去灶房看了眼,里头还是他之前收拾过的样子,没有人动过,可见邱老道没踏足过灶房。 想来道长多半跟帽子妖之事无关。 沈持稍稍安心,转而一心洒扫。 这日打扫完紫云观要走的时候,沈持看见邱长风一人坐在屋顶的脊兽上喝酒,微红的面色,可以预见五十岁之后的道长必然是鹤发童颜,不像发愁收不到徒弟的人。 觉察到沈持在看他,邱长风也看下来:“小子,还不想走啊。” “道长,”沈持说道:“你干喝酒啊?对胃不好,等我一会儿。” 他说着跑回书院的食堂,看看锅里还是卤着的豆干,蒸锅里还有米饭,他都装了些,又跑到紫云观去。 “道长,”沈持续把饭放在石桌上:“下来吃点东西啊。” 看样子还没修成可以辟谷的阶段吧,都是肉身凡胎。 邱长风放下酒,轻巧地从屋脊上跃下来:“你也坐下来跟老道一块儿吃吧。” 沈持与他相对而坐,擦边试探:“道长要是早回来几天就好了,还能帮禄县捉捉妖呢。” “贫道不会捉妖。”邱长风摇摇头。 沈持给他斟了碗酒,露出“怪不得孟夫子他们说你术数不精呢”的微愕表情:“道长不会捉妖?” “不会,”邱长风喝了酒,微醺,一双凤眼微眯:“没见过。” 连妖都没见过,谈何捉妖。何况,这世上哪里有妖,即便有,也都躲在四极八荒深山老林,来人堆里挤什么,找捉啊。 都是以讹传讹之事,他是不信的。 沈持沉默了。 邱长风反过来问他:“禄县能有什么妖?”这里人口稠密,连个大点儿的山头都没有,什么妖眼神不好来这里晃悠。 “帽子妖。”沈持一边看着邱长风的眼睛一边说道。 “帽子妖?”邱长风皱了皱眉,忽然笑了,他直截了当地说道:“没这号妖,莫不是什么人闲着无聊吓唬你们小孩儿玩儿的吧?” 那语调就像一个专家说“我可以很负责人地告诉你……”,叫人信服。当然事情确实是这样,的确不是什么帽子妖,是人在作怪。 他说完端起酒悠闲地饮尽。 开他们说话的语境过于久远,故其常出于文字之外的心传意解,后人相当难以领会。 譬如上辈子智能手机的时代,大部分人已经很少会要死要活思念活着的人了,因为联络太方便了。 只要互相加微,即便相隔千里也能随时聊上几句。 上辈子念“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3,这样的诗句,不细细品味琢磨,也砸不出味儿来。 同理,对于做八股文,只有精心揣摩体悟,在心目中追想当时的语境和圣贤的心理,才能捕捉到圣贤言论的真实意旨,发掘出其中的微言大义。 又回到最初的破题上,因而破题对题目的概述,是建立在对经文的分析领悟基础之上的更深度的解经,就是检测学生解经水平,正反思维,概括分析,领悟水平,只有这几方面一处不拉跨,才能更好地揣摩微言大义,心贴先圣,体悟还原其语境。 承题同样如此。 起讲可以稍稍在此基础上自由发挥一些。 …… 他在纸片上用蝇头小字记下:八股文与四书五经深度捆绑,是一目了然的功利关系,抽空再次精读四书五经一遍。 习完功课,他拿出从前画的简笔画滚滚看了看,笑着喃喃自语:“以后该画工笔画滚滚了是不是呀?” 工整细致,活灵活现。 做八股文亦如是。 之后,夫子们开始细扣八股文正文的写法,一下子像从小学生作文升华到了初中生作文。 八股文的正文部分规定要用正反、开合的方式将题旨内蕴阐发完全,在冒子的框架内合理发挥,有天马行空的余地,但不多,夫子们都是提倡中规中矩的。 标准的八股文是由两两对偶的四个段落组成,就像标致的滚滚背心整齐,腰是腰腚是腚的。 这四个段落分称为提比、中比、后比、后二小比。每比分出股与对股,共计八股,所以叫做八股文。 这个有着起、承、转、合逻辑关系的段落的设置,表面看起来是个结构问题、表达方法问题,但实质上是一个内容问题。 《骈文概论》中说:“凡是说理的文字,愈整齐愈有力量,复反复愈易明白。”4 这让沈持想到,上辈子写作文议论文题材的,老师也每每强调,要有主题要层次分明,要前后照应……当年高考他们理科班好几个孩子不会写作文,语文老师没办法,骂骂咧咧揪翻出几篇八股文名篇整了个新八股文框架,说按照这个框架给他套……看来写文章这件事吧,从古至今都大差不差,或许就一个古人多死板一点儿,后世更灵活一些。 整齐对偶、正反开合、反复阐述的八股文字,让科举应试者一层层深入地将题旨阐述出来,其经学性更为凸显。对偶反复,只不过用以增强文章的气势力量,明白畅达而已。 八股文中的“八“在科举中,它是有灵魂作用的,兼具工整对称以及美感。 …… 精练 这布料又查出是来自献县,不由得他不多想。 他心道:献县县衙已是惊弓之鸟,草木皆兵,县中官吏尽数出动,日夜巡逻不止,警戒深严,山匪几次下山没有讨到好处,难不成断了粮,把主意打到禄县来了? 先放个帽子妖吓唬禄县百姓,等他们陷入极度混乱时,山匪们趁火打劫,抢走粮食和财物? 幸好帽子妖被儿子戳破,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沈煌每每这么一想,都后怕地出一身冷汗。 但他不能把这个想法告诉县太爷陆沉,他没证据买走布料的是献县的山匪,贸然去说,有给儿子沈持邀功之嫌。 只能在当班巡逻县中时愈发仔细。 …… 沈持一门心思扑在府试上,没过多琢磨他爹极细微的眼神变幻,“哦”了声:“我知道了爹。” …… 朱氏和杨氏早就着手缝制了两套新的青衿,两双布鞋,让沈持去长州的时候带去,出门在外,没有可换洗的衣裳哪里行。 沈山编了个新的长耳考篮,用的竹篾更细更光滑,小巧美观不说,更是可提可挎,轻便极了。 祭拜祖宗时,老刘氏烙了一大盘子鸡蛋白面咸香油饼,平生头一回大方地能让沈家的列祖列宗每人分到一整张饼享用,当然,祖宗们不会真的吃饼,最后都进了孙子孙女们的口中,孙女们吃得最高兴,男丁都吃完各自回去,她们还细嚼慢咽,三房的沈知朵说道:“阿池哥每次考试,咱们都能跟着吃好吃的,阿池哥真好,这次一定又能考中。” 七八岁的女娃儿大大咧咧的,吃得两眼冒光。 “就知道吃,”她娘张氏白了亲生女儿一眼,生气地说道:“看看这一开春你黑得跟炭一样,赶明儿在家里捂着吧,也好帮我做些家务。” 不叫沈知朵到外头玩儿去。 张氏嫌弃沈知朵黑,不经意把在场吃得正欢的大房的沈莹也给捎带上了,她比沈知朵还黑,十来岁的女孩子家在意好赖话儿,放下手里的油饼说道:“小婶,村头的刘大娘说了,姑娘黑一些没什么的,长大一搽粉就白了。” 沈知朵听了乐呵道:“就像娘你一样,早起抹三遍粉,你瞧,脸儿白着呢。” 一直在埋头吃油饼的沈月听见姐姐们说笑,抬起头来,盯着张氏的脖子看个不住。张氏的脸很白,脖子却是黑黄的,两个色儿泾渭分明。 大房杨氏笑了:“老三媳妇儿,明儿舍得用些粉,把脖子也给擦白了。” 女眷们笑得前仰后合。 张氏臊得跑回自个儿房中。路过沈知秋的屋子时,她看见儿子伏在书案上,埋头专注地看着书,昏暗的光线下,他削瘦的肩胛骨高耸刺眼,她的心蓦然痛了痛,本来憋了一肚子的气话像泄了气的球一样,想说又说不出来。 …… 两天有一搭没一搭地温书,临考前一日,沈持早起沐浴更衣,之后按照和江载雪几个约定的时间去文庙拜文昌帝君,烧香许愿。 一路上遇到的人都较眼熟,大多数是在上次县试的考场中打过照面的,看来,大家的流程都一样,赴考前必拜文昌帝君。 “沈兄,”沈持刚进庙门,江载雪从前头折回来:“县太爷来上香了,咱们等会儿再进殿吧。” 随同陆沉来的县衙中人不少,他怕这会儿进殿许愿,声音小了文昌帝君听不见。 沈持笑道:“好。” 文昌帝君殿中。 王大虬取出三根香递给陆沉:“大人的升迁调令终于下来了,恭贺大人,也感谢帝君庇佑。” 前几日,吏部发来调令,升他为京兆府通判,这可是京城正六品的官职啊,比七品县令高出许多地位。 陆沉语带喜悦:“是啊,朝廷终于肯委任本官重任了。”他又道:“一来拜谢文昌帝君恩德,二来明日府试,再为禄县的考生们许个愿吧,求帝君保佑他们府试顺利。” 王大虬又递上三根香。 许完愿,二人走出大殿,陆沉忽然说道:“沈煌年纪不小了,总在外面风吹日晒或许跑不动,过几年皂班缺人,给他塞进去吧。” 三十多岁的人了,也该享享清福的。 他离开禄县去京城赴任之前,想着要拉沈煌一下。 “下官也是这么想的,”王大虬说道:“正好沈小郎君这次下场府试,等考完出了榜,咱们再把这件事告诉沈捕头,岂不是锦上添花?”!